苏芒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倔强:“姐,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苦日子了。在招待所,我能见到大人物,能听到外面世界的精彩,我不想一辈子窝在那个小纺织厂里,闻着机油味,熬到人老珠黄。我错了吗?”
夏缘看着她,看着那张因为年轻和天真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脸。她心里的火气,被这句“我错了吗”的话问得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桌边,用搪瓷缸子倒了一杯温水,塞进苏芒冰凉的手里。
“你没错。想过好日子,没错。”夏缘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但你想过没有,你所谓的‘捷径’,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是王所长那种油腻男人的垂涎,是同事间的勾心斗角,是你不得不陪着笑脸,说着违心的话。你以为你是在利用他们,可他们何尝不是在把你当成一个玩意儿?”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觉得你聪明,能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苏芒,你才多大?你见过几个人?王所长能爬到那个位置,他是个傻子吗?这次你被诬陷,他为什么第一个把你推出去顶罪?因为在他眼里,你就是个随时可以丢掉的棋子,连一丝犹豫都不需要。”
夏缘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苏芒用虚荣和幻想编织的美梦,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苏芒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出事的时候,王所长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扔了也不可惜的垃圾。那种冷漠,比派出所的铁栏杆还要冰冷。
“今天,是我出面。如果我不在,如果你没有一个在公安局有点人脉的姐姐,你现在会在哪里?”夏缘逼视着她,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你会被定罪,会被送去劳改。你这辈子就毁了!你所谓的‘机会’,所谓的‘大人物’,在你出事的时候,有谁会为你伸出援手?”
苏芒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夏缘的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
“姐……我怕……我真的怕……”
夏缘僵硬地站着,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她能感觉到妹妹的恐惧,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后怕。这一次,教训大概是足够深刻了。
“怕就对了。”夏缘的声音缓和下来,“怕,才会敬畏。苏芒,记住,真正能让你站稳脚跟的,不是男人的青睐,不是投机取巧换来的风光,而是你自己实实在在的本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走得太快,容易摔跤。”
她没有再说纺织厂的事。她知道,经历了招待所的“繁华”,苏芒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枯燥的地方。
“这几天你先在我这儿住下,好好想想以后的路。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人生的路走错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苏芒在她怀里,哭得喘不上气,却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月亮被乌云遮蔽,整个县城都陷入了沉沉的黑暗。而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一盏昏黄的灯,却亮到了天明。
县政府大楼,蒋才哲的办公室。
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半截烟灰。他很少抽这么多烟,但今天,他确实需要尼古丁来平复一种莫名的躁动。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派出所长汇报案情时,提到的那些细节。
夏缘,又是夏缘。
这个女人,像一棵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韧草,每一次你以为她会被风雨摧折,她却总能找到岩石的缝隙,更加坚韧地生长。
他原本以为,拿捏住她的软肋——那个虚荣又愚蠢的妹妹,就能让她乖乖就范。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姑娘,面对他这样的身份和权力,除了低头,还能有什么选择?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后续的剧本。她来求他,他“勉为其难”地出手,救出她的妹妹。从此,她欠下他一个巨大的人情,一个她无法偿还,只能用她自己来抵的人情。
可她没有。她拒绝得那么干脆。
她就那么轻描淡写地,用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自己解决了所有麻烦。干净,利落,甚至还顺手把招待所的蛀虫也揪了出来。
这让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激起的,强烈的征服欲。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看中了一头漂亮又狡猾的白狐。寻常的陷阱对它无用,反而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你必须用更聪明的办法,布下一个它无法拒绝、心甘情愿走进来的局。
他捻灭了烟头,拿起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手指在拨盘上熟练地转动。
电话接通后,他原本慵懒的声线瞬间变得公式化,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威严。
“喂,是广播站的韩站长吗?我是县政府的蒋才哲。”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阵恭敬又带着点谄媚的声音:“哎呀,是蒋主任!您好您好!这么晚了,您有什么指示?”
蒋才哲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指示谈不上。”他轻笑一声,“就是今天听县长提起,上次下乡拍摄大包干的情况,你们站的夏缘同志,工作做得不错嘛。稿子写得好,人也机灵。县长说,这样有能力、有形象的年轻同志,要多给机会,多压担子,好好培养。”
韩站长在那头连声称是,心里却在飞速盘算。政府办的蒋秘书,县长面前的红人,亲自打电话来“表扬”一个普通播音员?这事儿绝对不简单。
“蒋主任说的是,说的是!我们一定重点培养,重点培养!”
“嗯。”蒋才哲满意地应了一声,然后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正好,过几天刘县长要去松木水库调研,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正式下乡,县里很重视。这次的随行采访,我看,就让夏缘同志去,怎么样?也算是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