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公府，暖阁内。
女帝似乎并不急着回宫，她重新落座，与李奕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了这次草原之行的细节见闻，顾无双偶尔也补充几句。
先前的雷霆之怒仿佛只是错觉，紧绷的气氛，很快就松弛下来。
“小奕，沈家之事只算是癣疥之疾，姐姐有正事问你。”
朱凰话锋陡然一转，“如今大周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国库税收年年亏空，民生艰难，各地隐有民乱四起之象，你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这个问题一出
柳知絮秀眉微蹙，身为柳家才女，对这些国家弊病自然有所了解。
顾无双则是神色淡然，显然从未关心过这些凡尘俗事。
站在一旁侍立的顾清阑，心中则泛起一丝波澜。
她行侠仗义，见多了地方豪强欺压百姓，却从未深想过这背后的缘由。
李奕放下酒杯，摊了摊手，“凰姐，我的看法只怕不太顺耳，你确定要听？”
“但说无妨。”朱凰摆摆手。
“那我就直说了。”
李奕清了清嗓子，“半年前我去江南，所见所闻确实如凰姐所言，触目惊心。”
“如今江南虽然在我的一番安排下，能够正常上缴赋税，短时间内能支撑起国库用度。”
“但凰姐也清楚，这大部分收入是查抄柳、王两大世家数百年积累的家底，并非长久之计。”
他顿了顿，看着朱凰，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要彻底解决这个难题，在我看来，办法有两种。一种是根治，另一种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哦？”朱凰来了兴致，“说说你的根治之法。”
李奕继续说道：“按照正常的历史规律来看，大周已经走到了王朝末年。现在这些问题，历史上早就反复上演过无数次了。”
“说白了，就是土地作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被世家大族一点点兼并，最后小民没了活路，天灾人祸一来，除了揭竿而起，别无他选。”
“所以每一次的改朝换代，本质上就是一次资源和利益的打碎重来，小民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杀死既得利益者，重新洗牌分配。”
“这个循环虽然惨烈，但很有效。”
他看着朱凰，语气轻松：“如今的大周，如果不是有凰姐你英明神武地撑着，只怕早就到了叛乱四起，外敌入侵的混乱局面了。”
“少拍马屁。”朱凰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重点。”
“重点就是。”
李奕面色肃然，语出惊人，“要想根治，很简单，就是打碎重来。”
他环视了一圈众人，看着柳知絮和顾无双脸上那掩饰不住的震惊，最后目光落在女帝身上。
“我有个想法，凰姐你披个马甲，建立一股‘反抗暴政’的势力，就叫……‘大泽军’，口号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然后我全力支持你，咱们自己‘造反’，把现在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全推倒了，再造乾坤，以你我的能力，这事儿不难。”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柳知絮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都险些洒了出来。
她看着李奕，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夫君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竟怂恿女帝造自己的反？
顾无双那空灵的眸子也泛起巨大的波澜，她深深地望着李奕，仿佛要将这个男人心思看穿，看里面到底还装了些什么。
而站在角落的顾清阑，更是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反复敲打，已经碎得不成样子。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办法？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主座上的女帝朱凰，并没有雷霆震怒。
她愣了一下，随即凤眸中流露出一抹深思之色。
“你是说……让朕造自己的反？”
“没错。”李奕理所当然地点头，“一切推倒重来，阵痛虽然难免，但比在现在这个烂摊子上，缝缝补补要简单得多。”
“那第二种呢？”
朱凰没有立刻给出评判，而是继续问道。
“第二种，自然就是凰姐你现在正在做的，跟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绞尽脑汁地周旋。”
李奕说道，“可问题是，这些既得利益者，掌握了几乎所有的社会资源和上升通道，朝廷任免的官员，几乎全部是出自他们的体系。”
“真正的寒门士子，少之又少，根本不成气候。”
“以后就算要变法，也得依靠这些人去执行，这就相当于让他们拿起刀，去割自己的肉。”
“再好的国策，经过他们层层传达和执行，最后只会变味，反而成了加剧百姓困境的害民之法。”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朱凰显然从没有真正听过这些看法，神色也变得严肃无比。
她完全听懂了李奕的意思，也明白了他更倾向于哪一种。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朱凰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李奕。
“小奕，姐姐不是不信你的判断和忠心。只是，我与大周国运一体，不可能自己造自己的反。”
与她有过特殊交流的李奕，瞬间明白了。
女帝的权柄来自于大周国运，如果大周改朝换代，哪怕新的开国之君依旧是她，也必然会遭受权柄反噬，后果难料。
她与这个王朝，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我明白了。”
李奕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嗯。”朱凰应了一声，似乎也不想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多做纠缠，她话锋一转。
“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既然不能暴力打碎，那便只能慢慢换新血。”
“你在江南提拔的那批寒门士子，绣衣卫观察了半年，无论是行政效率还是政绩考核，都相当不错。”
她看向李奕，凤眸中闪过一丝光彩：“我打算近期开恩科，再取一批寒门士子，作为日后改革的中坚力量。”
“只是最近婉儿手头上的事太多，我想让你去主持这次的科举选拔。”
“我？凰姐，你开玩笑的吧？”
李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的错愕，“我可是神凰城有名的不学无术，虽然不是真的一窍不通，但对那些圣人经义什么的，也确实所知甚少，让我去当主考官，不是误人子弟吗？”
“你家知絮的神凰城第一才女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朱凰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柳知絮，“她当初在国子监，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再也无人敢自称是她的老师，姐姐的意思，你懂了？”
李奕恍然大悟。
这是让他当个挂名的主官，实际工作全让夫人柳知絮来主持！
“懂是懂了，不过嘛……”
他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凰姐，我这刚从草原回来，就想着休息一个月，陪陪家人。”
“再说，我这儿还要筹备和无双的婚礼呢，这突然又加个差事，可不兴白使唤人啊？”
看着李奕这副讨价还价的无赖模样，朱凰气笑了，“你小子，跟姐姐还谈条件要好处？”
“亲姐弟，也得明算账嘛！”
李奕嘿嘿一笑。
一旁的顾无双听到“婚礼”二字，脸上飞起一抹红霞，连忙端起茶杯，低头小口喝着。
而角落里的顾清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心中百味杂陈。
那个男人，姿态从容随意地跟至高无上的女帝，用本该属于她的婚礼讨价还价。
还有那位女帝认可的神凰城第一才女柳知絮，从始至终，目光都温柔地锁定在李奕身上，满是钦慕与欣赏。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顾清阑的心间——
“柳知絮身处这牢笼之中，却似乎活得很快乐，难道……我的坚持，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