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光建醒来时已是早上七点半。眼看离上班只剩半小时,他匆匆洗漱完毕,抓起白大褂就往医院赶。
冲进就诊室时,商建西已经坐在工位上,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正给排队的患者打印检查单。
许光建刚把白大褂扣到第三颗纽扣,商建西头也没抬地开口:“今天我安排了台手术,你在这儿守着。记住,别私下给新病人看诊,出了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什么手术?”许光建的手顿在衣领处。
“脑肿瘤切除。”商建西说着扯下白大褂,起身往洗手池走,水流哗哗冲过他的指尖,“不用你给我当下手,神经外科的李兴国配合我。”
“哦……”许光建应了一声,握着衣领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挤感像细针似的扎过来,让他后颈有点发僵。
诊室斜对门的神经外科手术室门口,电子屏亮着刺眼的“手术进行中”,红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只好在空椅子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头猪的事——长生疫苗注射后,明明前三天各项指标都正常,怎么第四天就突然器官衰竭了?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红细胞沉降率的曲线像条挣扎的蛇,在纸页上扭曲成怪异的弧度。
“许医生在吗?”
门被轻轻推开道缝,黄毛脑袋探进来,正是昨天那个青年。
“进来吧。”许光建合上笔记本,指节在封面上敲了敲,“有事?”
“我叫杨小齐,杨可算的儿子。”青年搓着手走近,从牛仔裤后袋摸出个红封袋,递过来时手指微微发颤,“这点心意,谢谢您救了我老婆孩子。要不是您,他们娘俩昨天就危险了。”
许光建连忙摆手,手背差点撞上对方的胳膊:“不行,医院有规定,不能收红包。”
“这是我爸的意思,他非让我谢谢您。”杨小齐往他白大褂内侧口袋里塞,封袋边角硌得许光建肋骨有点痒,“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回去没法交差。”
许光建把红封袋推回去,指腹捏着袋口的金线,声音沉了沉:“我说不能要,就一定不能要。”
“那……那咋办啊?”杨小齐挠着黄毛,脸皱成个包子,“我爸非说救命之恩得谢到位。”
“你就说医院有铁规矩,谁都不能破。”许光建把封袋塞进对方手心,指尖触到他掌心里的汗,“心意我领了,这东西真不能收。”
杨小齐看着手里的红封袋,突然眼睛一亮:“那我请您吃饭?等我老婆出院那天,我去您家接您?”
“这也不行。”许光建摇摇头,白大褂的袖口滑下来,露出半截手腕。
“许医生,您就别推辞了。”杨小齐忽然笑了,眼角堆起几道细纹,“我爸说您以前是他朋友,现在也是我朋友。您还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要不……您当他干爹吧?”
许光建愣了愣,看着对方眼里的恳切,忍不住笑了:“行啊。”
“那留个电话?加个微信?”杨小齐赶紧摸出手机,屏幕上还贴着张婴儿贴纸,“以后好联系。”
许光建犹豫了两秒,报出号码。听着手机“叮”地一声弹出好友申请,他忽然想起什么:“你们来天京几年了?”
“七年整。”杨小齐点开微信头像,把婴儿照换成自己的黄毛自拍,“我十五岁那年跟我爸来的。他当时辞了职,借钱倒腾钢材,结果囤了一仓库卖不出去。没办法,他只好去夜市摆地摊,卖些袜子手套。我那后妈见他没出息,收拾行李回旅行社当导游了。”
他说着忽然拍了下大腿,塑料椅发出“吱呀”一声:“谁知第二年钢材价格疯涨,十倍啊!我爸那仓库货一下赚了五百多万。”
“这运气确实好。”许光建指尖在桌沿画着圈。
“其实是沾了您的光。”杨小齐往前凑了凑,椅子腿在地面磨出细响,“我爸说七年前是您给他看好的病。他之前跑了好多地方,越治越重,后来雷老师介绍您,几针就扎好了。”
许光建的眉峰动了动。模糊的记忆涌上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时他还在上高中,趁周末帮雷老师的朋友扎针。
“您那会儿还穿着校服呢,”杨小齐说得兴起,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桌上,“就治好了不少人。我爸说您当时好像能看透些事情。”
“你爸这么说?”许光建的指尖顿住。
“真的!”杨小齐把手机往桌上一放,屏幕亮着他家婴儿的笑脸,“他说您没去过我家,就说出了他家住宅环境里不太好的地方,让他赶紧处理。”
“哦……”许光建想起那户人家窗外对着的高压电塔,磁场太大了,对房里人犯了冲,易生病。”
“最后您建议让他把房卖了,钱捐给山区学校。他还真照办了,不光卖房的钱,连手里剩下的积蓄都捐了,从头开始干。”杨小齐挠挠头,“他总说您给指了条明路。”
“是他自己有魄力。”许光建笑了,指节在笔记本上敲出轻快的节奏,“换别人未必敢这么干。”
“许哥,您说实话,您是不是……特别会观察?”杨小齐压低声音,眼睛瞪得溜圆,“我爸说您看一眼就知道好多事。”
许光建皱了皱眉,往门口瞥了眼:“别瞎猜。对了,那天怎么会出事?我看你车撞得挺厉害。”
杨小齐的脖子红了红,抓着手机的指关节发白:“对面突然窜出个老太太,我猛打方向盘,就撞上路边广告牌的水泥柱了。副驾驶的安全气囊弹出来,我老婆额头还是磕破了点皮。”
“以后开车慢点。”许光建的指尖在“疫苗副作用”几个字上点了点。
“肯定的肯定的。”杨小齐连连点头,喉结滚了滚,“这次真是……要不是您在,我都不敢想后果。”
“人没事就好。”许光建抬头时,正好瞥见杨小齐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突跳着,像有条小蛇在皮下钻,“对了,你最近注意点,看你的气色,怕是还有麻烦。”
“啊?”杨小齐的脸“唰”地白了,黄毛都炸起来,“您别吓我啊……”
“自己多留意就行。”许光建摆摆手,指了指门口,“没别的事就去看看你老婆孩子吧,他们估计醒了。”
“哎!”杨小齐猛地站起来,椅子差点翻倒,“我老婆孩子周五出院,到时候给您打电话!”他攥着手机往外跑,到门口又回头喊,“干爹,周五一定等我啊!”
诊室里重归安静。许光建重新翻开笔记本,钢笔尖在“免疫复合物沉积”几个字上悬了悬。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纸页上投下窗框的影子,像道无形的栅栏。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着草稿纸上的分子式喃喃自语:“是不是佐剂浓度太高了?还是载体蛋白的问题……”
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喊像锥子似的扎进来:“医生!我的儿啊!”
许光建猛地抬头,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线。
声音是从对面三楼传来的,正是神经外科手术室的方向。他抓起桌上的银针盒往门口冲,刚跑到走廊就看见一群人围着手术室门口,白大褂和花衬衫搅成一团。
一个穿蓝布褂子的中年女人正抱着商建西的腿,哭得背过气去,眼泪把他的白大褂下摆洇出片深色:“你还我儿子!你不是说手术没问题吗!”
许光建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商建西总排挤他,但好歹是同个科室的,也算自己前辈老师。
他加快脚步往三楼跑,楼梯间的声控灯被脚步声震得亮起来,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手里的银针盒冰凉硌手。
到底是手术出了岔子?他脑子里闪过刚才商建西冷淡的脸,又想起电子屏上刺眼的红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