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玄戈那夜狼狈逃离的背影,好似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了两人之间。
接下来的几日,黑石堡内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妙的氛围。
祁玄戈仿佛成了军营里最忙碌的人。
他要么整日泡在伤兵营,亲自监督换药和物资分发,要么就带着亲卫策马巡视堡墙修复的进度。
他的身影出现在营地最需要劳力的地方,挥汗如雨地搬运石料,要么就是一头扎进议事军帐,与张定边及各部将领商讨军情、抚恤善后,直到深夜。
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单独与林逐欢碰面的场合,眼神也总是巧妙地避开对方所在的方向。
偶尔视线不可避免地在人群中交汇,他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冷硬的面容下是肉眼可见的僵硬和不自在。
林逐欢则显得平静许多。
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协助处理战后事务,清点缴获,安排阵亡将士的抚恤,与张定边带来的军需官对接物资。
只是,他那双惯常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在无人注意时,偶尔会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沉寂。
当祁玄戈那刻意回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的唇角会几不可察地抿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这略显窒息的氛围中,来自北狄王庭的使者,踏着尚未散尽的硝烟,抵达了黑石堡。
使者一行约十余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象征北狄王庭的华丽皮袍,簇拥着一辆装饰着兽骨和彩色毛毡的马车。
为首的使者名叫阿史那·莫顿,是北狄王庭中颇有地位的贵族,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面容粗犷,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与倨傲的光芒。
他们并未携带显眼的武器,但那股属于胜利者的骄横之气,却毫不掩饰地扑面而来。
张定边作为目前边关最高级别的将领,在主帐内接见了使者。祁玄戈、林逐欢以及几位主要将领分坐两侧。
帐内气氛肃穆,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对峙感。
阿史那·莫顿昂首挺胸,并未行正式的觐见礼,只是微微欠身,便用带着浓重狄人口音的大永官话开口,声音洪亮而傲慢:“尊贵的张元帅,祁将军。我奉伟大的天可汗之命,前来传达王庭的善意。”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尤其在祁玄戈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善意?”张定边端坐上首,须发皆白,面容沉静如水,声音听不出喜怒,“不知贵使所言的善意,指的是北狄大军兵临城下、屠戮我边民、围攻我堡垒的‘善意’吗?”
阿史那·莫顿脸色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元帅此言差矣。草原上的狼群为了生存会争夺草场,勇士为了荣耀也会拔刀相向。些许摩擦,在所难免。
他皮笑肉不笑,“如今天可汗念及两国黎民之苦,愿以和为贵,止息干戈。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善意?”
他向前一步,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意味:“天可汗仁慈,只要大永皇帝陛下允诺,开放互市,以公平的价格供给我们急需的粮食、盐铁、布匹,并赔偿此番因战事而损耗的牛羊马匹,我大狄勇士,即刻勒马北归,保你边关十年太平!”
他刻意加重了“赔偿”二字。
此言一出,帐内几位将领脸色瞬间铁青。
赵振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怒道:“放屁!明明是你们先挑起的战端,烧杀抢掠,如今打了败仗,还敢跑来要赔偿?真是无耻之尤!”
阿史那·莫顿瞥了赵振一眼,眼中满是不屑,仿佛在看一只聒噪的蝼蚁。
他并不理会赵振的愤怒,反而将目光投向张定边和祁玄戈:“张元帅,祁将军,你们都是明白人。打仗,拼的是国力,耗的是人命。你们虽然侥幸赢了一场,但又能撑多久?”
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暗示,“寒冬将至,你们的皇帝陛下,还有朝中那些体恤民情、渴望和平的大人们,想必也不愿看到边关永无宁日,国库日益空虚吧?”
他还特意强调了“朝中那些体恤民情、渴望和平的大人们”,其意不言自明,直指朝中的主和派势力。
祁玄戈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成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猛地抬起眼,冰冷的视线直射向阿史那·莫顿!
一股森然的杀气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整个大帐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阿史那·莫顿被这充满实质杀意的目光刺得心头一凛。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又强撑着挺直了腰板,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怎么?祁将军还想在这里动武不成?这就是你们大永的待客之道?”
“动武?”祁玄戈的声音低沉冰冷,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尔等犯我疆土,屠我子民,这笔血债尚未清算!如今战败,不思悔改,还敢巧言令色,妄图讹诈?真当我大永将士的刀锋,不够锋利吗?!”
最后一个字吐出,震得帐内烛火都为之一晃!
阿史那·莫顿脸色彻底变了,被祁玄戈的气势所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的狄人护卫也紧张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刀。
帐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朗悦耳、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将军息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坐在祁玄戈下首的林逐欢,不知何时已悠然起身。
他脸上挂着那抹惯常的、人畜无害的温润笑容,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毫无关系。
他轻轻掸了掸青色箭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步履从容地走到大帐中央,正好挡在了祁玄戈与阿史那·莫顿之间。
他对着祁玄戈微微颔首,笑容温雅:“将军神威,宵小自然胆寒。只是,两国邦交,终究还是要以理服人。些许狂悖之言,何须将军亲自动怒,平白污了宝刀?”
他语气轻松,像是在安抚一个因琐事而烦躁的孩子,却又巧妙地抬高了祁玄戈的身份,将对方使者贬为不值一提的“宵小”。
祁玄戈看着林逐欢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看着他侧脸上那抹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胸中翻腾的杀意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只是那冰冷的目光,越过林逐欢的肩头,牢牢锁定在阿史那·莫顿身上,充满了无声的警告。
林逐欢这才转过身,正面对着脸色惊疑不定的阿史那·莫顿。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润,但那双桃花眼里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清冽如寒潭的冷静与洞察。
“阿史那使者,”林逐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帐内每个人的耳中。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方才所言,本世子听得不甚明白。贵使说‘些许摩擦’?”
他接着反问对方,“我黑石堡内外将士百姓的累累白骨,被焚毁的村落,被掳掠的妇孺,在贵使口中,就只是‘些许摩擦’?贵国天可汗的‘善意’,莫非就是建立在对我大胤子民的尸骨和血泪之上?”
他微微歪头,眼神无辜,语气却如刀锋般锐利:“至于‘赔偿’……呵,本世子倒是好奇,是赔偿贵国损失了多少来犯的‘勇士’?”
他仍未停下,“还是赔偿贵国未能如愿夺下的我大永城池?贵使不妨列个明细,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看看这‘赔偿’二字,贵国是如何心安理得地宣之于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