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上,一艘三层画舫奢华铺陈,缓缓游弋。
丝竹管弦之音悠悠扬扬,混着男男女女的调笑喧哗。
此乃“裕丰行”赵老板做东,宴请几位要紧客商,里头便有那“初来乍到、出手阔绰”的京城丝绸商“林慕白”。
林逐欢一身锦袍,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应景的笑容,与同席的盐商、绸缎商周旋。
他目光看似随意掠过画舫,实则将各处细节暗暗看在眼里。
赵老板是个矮胖油光的中年人,眼神透着精光,言语间对薛家三爷薛蟠推崇备至,字里行间显摆着自家与薛府的“深厚交情”。
“林老板,来来来,再满饮此杯!到了杭州,便是到了家!往后生意上的勾当,有我赵某人关照,包你顺风顺水!” 赵老板拍着胸脯,醉醺醺地又给林逐欢斟满。
“多谢赵老板抬举!” 林逐欢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随即话头一转,“早闻薛三爷在江南盐道上威名赫赫,今日听赵老板说起,更是心生仰慕。” 他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维与好奇,“不知……林某可有这份造化,得赵老板引荐,拜会三爷一番?也好让林某开开眼界,学学这盐务的门道。”
赵老板眯着醉眼,将林逐欢上下打量一番,嘿嘿笑道:“林老板果然是个明白人!想见三爷?嘿嘿,那可非等闲之辈能见!不过嘛……”
他凑近些,浓重酒气扑面,“看在你我投契的份上,老哥我便指你一条明路!”
“三爷身边有位老账房,姓陈,那是三爷顶顶信重的心腹!薛家好些紧要账目都归他管着,连带我们底下人的账,也须经他老人家的眼!”
“你若能搭上陈老这条线,让他老人家在三爷跟前替你美言几句,那可比什么路子都强!”
陈账房!
林逐欢心头猛地一紧!
莫非正是当年可能经手过承平十五年旧账之人?
抑或,他手里握着要紧的线头?
他强捺住激荡心绪,故作不解:“哦?陈账房?林某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如何攀得上这等贵人?”
赵老板得意地捋着胡子:“哼哼,巧了!陈老有个雅癖,最爱搜罗些古旧的算盘、账本。尤是前朝那种象牙骨、紫檀木的老算盘,更是心头所好!”
“林老板你京城来的,路子宽!若能淘换到一两件稀罕物……嘿嘿,投其所好嘛!”
“原来如此!” 林逐欢作恍然状,心下却冷笑,这赵胖子果然是个不见真佛不烧香的,明摆着要“孝敬”!
他忙道:“林某记下了!多谢赵老板指点!林某回头便托京城的朋友留心,定要寻一件能入陈老法眼的宝贝!”
“哈哈!好!林老板果然上道!” 赵老板满意大笑,又给林逐欢满上一杯。
酒过数巡,席面正酣。林逐欢借口更衣,起身离席。
他需醒醒酒意,也需将这画舫格局再探看一番。
沿船舷缓步而行,夜风裹着湖水的湿气拂面,略略驱散了酒气。
行至画舫二层尾部一处僻静角落,一个端着酒水托盘的侍者低着头匆匆擦身而过。
就在交错刹那,林逐欢耳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细微、几乎被湖风吹散的耳语:
“亥时三刻……船尾舷梯……陈老……小心……”
语声极低,快如蚊蚋,话音未落,那侍者已头也不回快步离去,没入船舱暗影里。
林逐欢的心骤然揪紧!是示警?抑或是陷阱?
亥时三刻……船尾舷梯……陈老?
莫非那陈账房会在此时现身?
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心中却已翻腾如沸。
亥时三刻转眼即至。画舫上仍是笙歌不绝,丝竹声掩去了时辰流逝。
林逐欢寻个由头再次离席,悄然潜近船尾。
此地远离主舱喧闹,光线昏暗,只几盏风灯在夜风中明灭,照着水面和通往底舱的狭窄舷梯。
他藏身于舷梯上方一堆缆绳的暗影里,屏息凝神,静待动静。
时间点滴流逝,亥时三刻已过,四下依旧寂静,唯闻湖水拍打船舷之声。
莫非是圈套?林逐欢心头警兆骤起!
正待抽身退走,下方通往底舱的舷梯口,却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朴素青布长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瘦的老者,提着一个样式古旧的藤箱,警惕地左右张望,小心翼翼踏上了舷梯!
正是他!林逐欢一眼认出,这老者形容与赵老板所述陈账房一般无二!
更紧要的是,他手中那藤箱,显是经年旧物!
机不可失!林逐欢不再迟疑,猛地从暗影中闪出,压低嗓音:“陈老留步!”
那老者被这骤然现身的人影惊得浑身剧颤,手中藤箱险脱手!
他猛抬头,看清来人,眼中霎时布满惊疑与戒备:“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陈老莫惊!” 林逐欢疾声道,同时亮出一枚小巧玲珑、刻着繁复纹路的玉牌——此乃离京前特意从祁玄戈遗物中取出,代表朔风军特殊身份的信物。盼能令对方知晓自己并无歹意,甚或代表某种力量。“在下别无他意,只想请教陈老几桩旧事,关乎永安八年……”
“永安八年?!” 陈账房闻听这四个字,脸色顿时惨白如纸,眼中涌出极度的恐惧!
他猛地抱紧藤箱,扭身就想往底舱逃去!
“陈老!事关重大!请……” 林逐欢急欲拦阻。
然则,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异变突起!
“轰——!!!”
一声震天裂地的巨响自画舫三层甲板处炸开!
紧接着,冲天的火光与浓烟轰然爆起!
无数燃烧的火油自三层倾泻而下,瞬间引燃了二层甲板的木构与华丽帷幔!
火势蔓延之快,骇人听闻!炽焰与浓烟眨眼吞噬了船尾这片区域!
尖嚎、哭喊、奔逃、落水之声……整艘画舫瞬间堕入阿鼻地狱!
“走水了!快逃命啊!”
“救命!救命啊!”
“跳船!快跳船!”
林逐欢与陈账房皆被这突来的爆炸与烈火惊得呆住!
灼热气浪扑面,浓烟呛得人目不能视,呼吸困难!
“咳咳……陈老!随我走!” 林逐欢反应奇快,一把抓住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几近瘫软的陈账房手臂,欲将其拖向船舷跳湖!
“不……不……箱子……账册……” 陈账房却死死抱住怀中藤箱,眼中尽是绝望与一种奇异的解脱,“他们来了……要灭口……我逃不脱了……”
“什么账册?!陈老!性命要紧!” 林逐欢大急。
“咳咳咳,在……箱子里……永安……八年……” 陈账房断断续续说着,猛地将藤箱塞进林逐欢怀中,用尽残力将他推向船舷外!“走!快走!带它……带出去……告……诉……”
话音未落,又一阵更猛烈的爆炸声与倒塌的燃烧巨木轰然打断!
一根熊熊燃烧的巨梁轰然砸落,正正砸在陈账房立足之处!
“陈老——!” 林逐欢魂惊魄动!
眼睁睁看着那老者顷刻被烈焰与断木吞噬!
热浪灼面,浓烟蔽目,火舌已舔上他的衣角!
死气扑面而来!
林逐欢死死抱住怀中藤箱,不再踌躇!
他猛转身,几步抢到船舷边!下方是翻滚着火光的漆黑湖水!
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入水刹那,他飞快解开发带,带子内侧赫然藏着几片薄如柳叶的锋利刃片!
他咬住刃片,入水后立时割断被水浸透变得沉重碍事的外袍!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吞没,也暂时隔绝了头顶的烈焰与喧嚣。
他紧抱藤箱,仗着绝佳的水性与幼时父亲所授的闭气法门,奋力向下潜游。
避开水面燃烧的油污与不断砸落的杂物,朝着远离画舫的黑暗深水处游去。
身后,那艘巨大的画舫已彻底化作一团焚天火球,在漆黑的西湖上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幕。
林逐欢在刺骨寒水中奋力潜行,怀中的藤箱似有千钧之重。
陈账房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与硬塞过来的箱子,刻在他心头。
灭口!赤裸裸的灭口!
薛家,抑或二皇子的人,已盯上了他!
线头断了,人证没了,自家行藏也已败露!
但万幸……这箱中,或许便是那催命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