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朔望大朝会,气氛比那日更加肃杀。
金銮殿内,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皇帝高踞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部分视线,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祁玄戈与林逐欢依旧立于百官前列。
祁玄戈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郡王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林逐欢紫袍玉带,神色看似从容,但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眸光锐利如电。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殿中某些人的细微表情——王琰看似眼观鼻鼻观心,但紧握笏板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几个素来依附三皇子的官员,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
山雨欲来风满楼。
冗长的常例奏对之后,眼看朝会即将结束。
就在司礼太监正要高喊“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之时——
“陛下!臣有本!十万火急!关乎国本!”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琰猛地出班,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高举着一份厚厚的奏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这不同寻常的举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皇帝抬了抬眼皮:“王卿又何事如此惊惶?奏来。”
“陛下啊——!”
王琰抬起头,老泪纵横简直真假难辨,声音悲愤欲绝,如同泣血:“臣…臣本不愿再如此!然铁证如山,臣身为言官,不敢不报!臣现要弹劾靖安郡王祁玄戈——勾结西戎,通敌叛国,意图割裂我大永疆土!此乃十恶不赦之滔天大罪啊!陛下!”
“什么?!前些天刚弹劾,现在又整这一出?”
“通敌叛国?!”
“割裂疆土?!”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寂静的金殿轰然炸响!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指控震得头晕目眩,难以置信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琰,又猛地转向站在前方的祁玄戈!
祁玄戈身躯猛地一震!冷峻如冰的面容上,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是极致的错愕与瞬间被点燃的暴怒!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实质利剑,直刺王琰!
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尸山血海中凝聚的恐怖杀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整个金殿的温度仿佛骤降!
离他近的几个文官甚至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王琰!你放肆!”祁玄戈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雷霆之怒,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若非在金殿之上,他几乎要当场拔剑!
林逐欢的脸色在听到“通敌叛国”四字的瞬间,血色尽褪!
他猛地看向祁玄戈,看到对方眼中同样震惊的怒火,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之前的污蔑!这是要命的构陷!
他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死死盯住王琰和他手中的奏疏。
“肃静——!”皇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和威严,压下了殿中的骚动。
他目光如炬,射向王琰:“王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诬告亲王,罪同谋逆!你有何证据?!”
“陛下!臣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千刀万剐!”
王琰再次重重叩首,双手将奏疏高高举起,“证据确凿!此乃西戎左贤王秃发乌孤与祁玄戈往来密信数封。”
“信中约定,祁玄戈在鹰愁涧假意大胜,实则暗中放走秃发乌孤心腹,纵其归国集结残部!”
“待秃发乌孤复位,便割让凉州三郡予西戎!此乃卖国之约!信笺乃西戎王庭特制金狼笺,印鉴为秃发乌孤私印血泥!请陛下御览!”
司礼太监快步上前,接过奏疏,恭敬呈于御案。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把抓过奏疏,迅速翻看那几封暗金色的信件。
上面狂放的西戎文字和那独特的血泥印记,刺眼无比!
王琰不等皇帝看完,继续疾声道:“更有昔日祁玄戈麾下亲兵刘三刀,可为人证!此人亲眼目睹祁玄戈在鹰愁涧战后,私放秃发乌孤信使!”
“因其撞破此事,才被祁玄戈寻衅重责,革除军籍!刘三刀此刻就在殿外候旨!陛下!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啊陛下!”
“传刘三刀!”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很快,一个穿着破旧军服、形容猥琐、眼神躲闪的汉子被侍卫押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刘三刀!将你所见,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凌迟处死!”皇帝厉声道。
“陛……陛下饶命!小的…小的招!”刘三刀吓得魂飞魄散,头也不敢抬。
他哆哆嗦嗦地开口,“那…那是鹰愁涧大战后……”。
“小的奉命清理战场…亲眼…亲眼看见郡王…不,祁玄戈!他偷偷放走了一个穿着西戎亲卫服饰的人!”
“还…还塞给他一封信!小的…小的当时躲在石头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后来小的因为赌钱被罚…其实…其实是祁玄戈他…他故意找茬!”
“就是想除掉小的这个目击证人啊陛下!小的冤枉!小的说的句句属实!求陛下开恩!”他语无伦次,但核心指控却异常清晰。
“轰——!”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书信!人证!时间地点细节吻合!矛头直指祁玄戈!
“祁玄戈!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猛地将手中信件狠狠摔在御案之上!龙颜震怒!
他指着阶下的祁玄戈,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通敌叛国!割让疆土!
这触及了他作为帝王最不可容忍的底线!
无论之前多么信任,在如此“铁证”面前,猜忌和愤怒瞬间淹没了理智!
“陛下!此乃构陷!”祁玄戈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却依旧斩钉截铁,“臣对天发誓!从未与秃发乌孤有任何勾结!更无割地卖国之举!此信纯属伪造!此人满口胡言!请陛下明察!”
“伪造?胡言?”王琰厉声反驳,“金狼笺乃西戎王庭秘制,血泥印为秃发乌孤独有!岂是轻易能仿?刘三刀乃你旧部,若非确有其事,他岂敢以性命诬告当朝郡王?!”
“陛下!”林逐欢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他疾步出列,跪在祁玄戈身侧,声音清越而急切,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事蹊跷甚多!金狼笺、血泥印虽罕见,但并非无法仿制!此证人身负刑责,怀恨在心,其证词可信度存疑!更兼鹰愁涧战后,战场混乱,他一人之言,岂能作为铁证?此乃针对郡王殿下的惊天构陷!”
“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将此证物交予精通西戎文字与印鉴的鸿胪寺、翰林院众位学士共同鉴定!并彻查此证人来历及背后指使!万不可让忠良蒙冤,令亲者痛仇者快啊陛下!”
林逐欢的辩驳条理清晰,直指要害,试图挽回局面。
然而,在皇帝被“铁证”点燃的怒火和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下,他的声音显得如此单薄。
皇帝看着阶下跪着的祁玄戈,那挺拔的身姿,冷硬的面容,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叛徒的阴影。
通敌!割地!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
尤其祁玄戈手握重兵,威望极高!若他真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猜忌的毒蛇一旦钻入帝王之心,便会疯狂噬咬。
“住口!”皇帝厉声打断了林逐欢,眼神冰冷地扫过他,“林逐欢,你与祁玄戈……哼!朕尚未追究你失察之责!还敢为他狡辩?!”
他的目光重新锁定祁玄戈,带着帝王的冷酷和决断:“祁玄戈!通敌叛国,罪不容诛!然,念你往日之功,朕暂不诛你九族!来人!”
“在!”殿前金瓜武士轰然应诺。
“摘下祁玄戈冠带!褫夺其郡王爵位、太子太保衔!打入天牢死囚狱!严加看管!待三司会审,查明罪证,再行处置!”皇帝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冰冷无情,在金殿中回荡。
“陛下!不可!!”林逐欢目眦欲裂,失声惊呼!他猛地抬头,眼中流露出近乎绝望的惊惶!
祁玄戈身体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被背叛的愤怒,以及……一丝深沉的痛楚。
他看着如狼似虎扑上来的金瓜武士,没有反抗。
任由他们粗暴地摘下他头上的七旒冕冠,扯下象征郡王尊荣的玉带和蟒袍!
玄色的外袍被剥下,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在满殿朱紫之中显得格外刺眼和凄凉。
“玄戈——!”林逐欢看着祁玄戈被武士反剪双手,心如刀绞,几乎要扑上去,却被身旁的官员死死拉住。
祁玄戈在被押着转身的瞬间,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林逐欢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不甘,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和深切的担忧。
他用尽力气,对着林逐欢的方向,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看口型分明是:“别管我!你快走!”
“押下去——!”皇帝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
沉重的镣铐声响起,祁玄戈被金瓜武士押着,一步一步走下丹墀,走向殿外那象征着死亡和黑暗的天牢。
他挺直的脊背不曾弯曲,如同不屈的战旗,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林逐欢的心上,留下鲜血淋漓的印记。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远去的镣铐声,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逐欢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看着祁玄戈消失在殿门外的刺眼光影中,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冷,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沁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皇帝疲惫而冷酷地挥了挥手:“退朝!”
山呼万岁的声音稀稀落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林逐欢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紫袍玉带依旧,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他环顾四周,那些曾经或谄媚或敬畏的目光,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同情、冷漠、幸灾乐祸、深深的忌惮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向他。
通敌叛国……
又是…死牢……
祁玄戈!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所有的惊惶、痛苦、绝望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冰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