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的车队在天色微明时启程,銮仪规格依制而行,既彰显了亲王之女的尊贵,又不至于过分招摇,符合前往寺庙静修的清简之意。车轮碾过上都城最后的青石御道,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轱辘声,仿佛在敲打着酪丹复杂的心绪。车厢内,她端坐其中,目光透过摇曳的车帘缝隙,望向那渐行渐远的巍峨宫墙,十六年的光阴,荣辱与共,皆锁于其中,此刻离去,竟不知是解脱,还是踏入更深的漩涡。
贴身宫女其木格安静地跪坐在侧,正细心地将一件狐裘披风叠放整齐。她与酪丹年岁相仿,眉眼间甚至有三分相似,只是常年低眉顺眼,气质更显温婉沉静。她是酪丹母亲生前亲自挑选、陪伴公主一同长大的人,情分非同一般,更是这深宫之中,酪丹为数不多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臂助。此次离宫,其木格是唯一知晓内情并参与计划的宫人。
“其木格,怕吗?”酪丹轻声问道,目光仍望着窗外。
其木格手上动作微顿,抬起清澈的眸子,坚定地摇了摇头:“殿下在哪里,其木格就在哪里。能为殿下分忧,是奴婢的本分,更是心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前路莫测,殿下万金之躯,定要加倍小心。”
酪丹收回目光,看向她,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会回来的,带着真相回来。”
车队最前方,阿木尔一身戎装,骑乘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身姿挺拔如苍松。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山林丘壑,不敢有丝毫松懈。离宫前,真金亲王除了明面上的护卫旨意,更私下对他有一番沉重的嘱托:“阿木尔,酪丹此次离宫,名义上是静修,但她近日行为怪异,我心中难安。你是我最信任的勇士,务必护她周全,同时……留心观察,若她真有异常,或与宫外不明势力有所牵连,需立刻密报于我。”
这份嘱托像一块巨石压在阿木尔心头。他自幼被选为公主伴当,一起长大,亲眼见证了她因异瞳承受的孤立与流言。保护她,几乎已成为他生命的本能。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份守护之心,悄然渗入了一丝男子对女子朦胧而炽热的情愫。他迷恋她沉思时重瞳中闪烁的智慧光芒,怜惜她强装坚强下的孤独,更折服于她在玉玺被盗那夜展现出的非凡勇气。可身份的云泥之别,如同无形的天堑,让他只能将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死死囚禁在心牢深处,转化为更严苛的忠诚、更沉默的守护,以及此刻更沉重的忧虑。
车队沿着官道向西,朝着漠南金灯寺的方向行进。最初两日,行程异常顺利,秋高气爽,沿途驿站接待也甚是周到。但阿木尔心中那股不安却如同荒野中的暗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汹涌。多年沙场历练赋予他的直觉在疯狂示警——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他下令护卫收缩队形,加倍警戒。
第三日黄昏,队伍行至一片名为“野狐岭”的荒僻谷地。两侧山势陡峭,林深草密,是绝佳的伏击场所。阿木尔力主尽快穿过谷地,寻找开阔处扎营,但天色已晚,车队辎重繁多,最终还是决定在谷中一处相对背风的洼地宿营。
是夜,月隐星稀,寒风刮过山岭,带起一阵阵如同鬼哭的呜咽声。营地点燃了篝火,跳动的火焰在黑暗中撕开一小片光明,却照不透四周浓墨般的黑暗与寂静。
阿木尔亲自安排了双岗,他自己则和衣而卧,马刀就放在手边,几乎未曾合眼。到了后半夜,连虫鸣都彻底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风声。突然,他耳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风声中,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却整齐划一的马蹄裹布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正从谷地两侧的高坡上,如同包饺子般向营地合围而来!
“敌袭——!结圆阵!护住公主车驾!”阿木尔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猎豹,瞬间弹起,炸雷般的怒吼瞬间撕裂了死寂的夜空,也惊醒了所有沉睡中的护卫!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虽惊不乱,迅速以公主的马车为核心,盾牌向外,长枪斜指,结成了一个紧密的防御圆阵。然而,来袭者的速度更快!他们显然早已潜伏多时,就等着这黎明前最黑暗、人也最疲惫的时刻!
只听一阵密集的机括振动声,“嗖嗖嗖——!”无数支弩箭如同疾风骤雨,从两侧黑暗中倾泻而下!这些弩箭力道极大,破空声凄厉,绝非寻常军弩!
“夺夺夺夺!”大部分弩箭被厚重的马车厢壁和护卫的盾牌挡住,但仍有十数支刁钻地穿过缝隙,顿时响起几声闷哼与惨叫,外围数名护卫中箭倒地,严密的阵型立刻出现了缺口!
“是破甲弩!小心!”阿木尔瞳孔骤缩,心沉到了谷底。能用上这等军中严格管制的利器,来者绝非普通马贼!
弩箭洗礼刚过,不待护卫们喘息,两侧黑暗中便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数十名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之中,连头脸都包裹得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骑士,如同从地狱冲出的幽灵,手持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弯刀,策动胯下同样矫健异常的战马,发起了凶悍绝伦的冲锋!
“杀!”阿木尔双目赤红,知道已无退路,唯有死战!他咆哮着,如同暴怒的雄狮,挥舞着沉重的马刀,主动迎向了冲锋的洪流!刀光匹练般闪过,带着草原勇士最纯粹、最霸道的力量,一个照面,便将两名冲在最前的黑衣骑士连人带刀劈下马来!鲜血喷溅,染红了他的战袍。
然而,袭击者人数众多,且配合极为默契。立刻便有五六名黑衣人舍弃其他目标,专门缠上了阿木尔。他们刀法诡异狠辣,并不与他硬拼,而是利用人数优势,如同群狼缠斗猛虎,不断游斗,消耗他的气力,将他死死拖在战团中央。
另一边,几名黑衣人趁着阿木尔被缠住,护卫阵型出现混乱的间隙,如同鬼魅般突破了防线,手中弯刀划出致命的弧线,直劈向酪丹所在的马车车厢!厚重的车厢壁在他们灌注内息的刀锋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殿下!”阿木尔眼角余光瞥见,心胆俱裂,想要回援,却被身前身后数把狠戾的刀光逼得无法脱身,反而因为这一分神,背上被一记阴狠的斜劈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让他几乎栽下马去,鲜血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眼看那闪烁着蓝芒的刀锋就要破厢而入,车内的其木格甚至已经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毫无重量般,悄无声息地从营地旁一棵大树的树冠顶端飘落,其速度之快,竟在身后拉出了一道淡淡的残影!来人手持一柄看似柔软、此刻却绷得笔直的细长软剑,剑身在内力灌注下,发出清越如龙吟的震颤之声!
剑光乍起,并非阿木尔那般刚猛无俦的劈砍,而是如同月夜下骤然绽放的千树梨花,又似泼洒出的水银,灵动、密集、精准得令人窒息!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如同雨打芭蕉般的急促脆响,那几名欲攻击马车的黑衣人,手腕、手肘、甚至是肩胛处几乎同时溅起血花,惨叫声中,他们手中的弯刀要么脱手飞出,要么无力垂下,攻势瞬间瓦解!
是沈文渊!
在这最危急的时刻,他宛如神兵天降!
沈文渊的剑法迥异于阿木尔所知的任何流派,走的尽是巧、柔、缠、点的路子,看似轻飘飘毫不着力,却总能精准地找到敌人招式中最薄弱、最难受发力之处。软剑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缠绕、点刺、格挡,往往一招之间便让凶悍的黑衣人攻势瓦解,手腕、肘关节受创,兵刃脱手,甚至被自己的力道带得踉跄跌倒。
“道长?!”阿木尔又惊又喜,压力骤减。
沈文渊面无波澜,只清喝一声:“护住马车,解决缠斗!”话音未落,身形已如鬼魅般飘忽移动,软剑洒下点点寒光,将另外几名试图从侧翼包抄的马匪拦下。他的加入,瞬间打破了僵局,与阿木尔一左一右,一刚一柔,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互补与默契,将涌来的黑衣人牢牢阻挡在马车数丈之外。
袭击者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如此棘手的援兵,尤其是沈文渊这种诡奇难测的剑法,让他们措手不及。领头之人见事不可为,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剩余的黑衣人毫不恋战,如同来时一般迅速,策马掉头,借助黑暗和地形的掩护,几个起伏便消失在茫茫岭脊之后,只留下满地狼藉、呻吟的伤者以及浓郁的血腥气。
战斗骤然开始,又骤然结束。篝火仍在噼啪燃烧,映照着护卫们惊魂未定、带伤喘息的脸,以及地上同伴和敌人的尸体。
阿木尔顾不上处理自己背上火辣辣的伤口,第一时间冲到马车前,声音因后怕和急切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您没事吧?”
车帘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掀开,露出酪丹略显苍白但依旧维持着镇定的脸庞,其木格则脸色煞白地紧靠着她,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我们没事。”酪丹的目光迅速掠过满身血迹、背上伤口狰狞的阿木尔,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随即落在收剑而立、气息平稳的沈文渊身上,重瞳之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深深的疑问,“沈道长,你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