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消融,春寒料峭。许轻舟搀扶着许撼山,踏着泥泞的山路,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许家祖祠。
昔日庄严肃穆的祠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大部分屋顶已然坍塌,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的骸骨,杂乱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墙壁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刀劈斧凿的创口,那扇厚重的木门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入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劫难的惨烈。
许撼山站在废墟前,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处残破的痕迹,最终落在那片曾经供奉着先祖牌位、如今已化为焦土的正堂位置。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石像。山风吹过他花白的鬓发,带着呜咽之声。
许轻舟站在他身后,心中同样沉重。这里不仅承载着许家的记忆,也埋葬了他少年时代最后的安宁。
良久,许撼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进去……看看。”
两人踩着瓦砾和灰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废墟。寒潭依旧在院中,只是潭水浑浊,漂浮着草木灰和碎木,那柄“承岳”剑鞘依旧孤零零地插在潭心,鞘身上的裂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深刻,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许撼山走到潭边,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虚悬在剑鞘之上,感受着其中传来的、微弱而疲惫的灵性波动,眼中满是痛惜。
“老伙计……对不住……”他低声喃喃,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悲伤。
许轻舟默默地看着,他知道,修复祖祠和“承岳”,将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工程,不仅仅是物质上的重建,更是对其灵性与象征意义的恢复。
他们没有在祖祠废墟停留太久。许撼山的状态并不好,长时间的站立和情绪波动让他脸色更加苍白。
离开祖祠,他们来到了镇子西头,那片背靠青山、俯瞰整个抚剑镇的坡地。这里,是褚老生前自己选定的长眠之地。
一座新坟已然立起,没有华丽的墓碑,只有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粝青石,上面用凿子简单有力地刻着两个字——褚山。这是褚老的本名,镇上早已无人记得,是许撼山坚持要刻上的。
坟前摆放着几束刚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显然是先来祭拜过的镇民留下的。
许撼山挣脱许轻舟的搀扶,独自走到坟前,默默地站了许久。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却明显被摩挲得油亮的旧酒葫芦,拔开塞子,将里面浑浊的烈酒,缓缓倾倒在坟前。
“老家伙……”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你说……下辈子再还……老子记着了。”
他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
“走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向着镇子走去。背影在初春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孤寂而苍凉。
许轻舟对着褚老的坟墓,深深三揖。他能感觉到,三叔公心中那份沉重的悲痛与怀念,并不比自己少半分。
进入抚剑镇,景象与月前已是天壤之别。
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许多房屋依旧残留着战斗的痕迹,破损的门窗用木板临时钉着,但那种死寂与绝望的气息已然消散。街面上有了行人,虽然大多面带疲惫,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平静和对未来的希冀。一些受损较轻的店铺已经重新开张,伙计在门口吆喝着,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活力。
赵莽等人显然将镇子打理得不错。
看到许撼山和许轻舟回来,街上的镇民纷纷驻足,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关切,有敬畏,也有感激。有人低声议论着,有人默默行礼。
赵莽闻讯,带着几位镇上的头面人物匆匆赶来。
“许老弟!轻舟!你们可算回来了!”赵莽依旧是那副大嗓门,但神色间多了几分沉稳,“伤怎么样了?”
“死不了。”许撼山摆了摆手,目光扫过略显萧索却秩序井然的街道,“镇子里……辛苦你们了。”
“哪里话!”庆丰货栈的掌柜接口道,“要不是你们许家挺身而出,戳破了乌衣帮和那帮外来人的阴谋,我们这些人,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现在镇子上下一心,虽然日子难了点,但总算有了盼头!”
另一位老者也感慨道:“是啊,许家守护抚剑镇多年,这次更是险些……唉,以后镇上的事,还需许家多多拿主意啊!”
众人的态度恭敬而诚恳。经此一役,许家在这抚剑镇的威望,已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许撼山却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许家……世代守山,是本分。如今乌衣帮已除,镇上的事务,当由大家共同商议,选出贤能之人主持。我许撼山……老了,也残了,以后……怕是出不了什么力了。”
他这番话,出乎众人意料。赵莽等人面面相觑。
许撼山继续道:“轻舟……还年轻,需要历练。以后,就让他代表许家,参与镇务,各位都是他的长辈,还望多多提点。”
他将许轻舟推到了台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许轻舟身上。这个数月前还略显青涩的少年,如今身形挺拔,眼神沉静,眉宇间带着一股经历过生死淬炼的坚毅与沉稳,让人无法轻视。
许轻舟迎着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轻舟年少,经验浅薄,日后定当向各位叔伯前辈多多请教,为我抚剑镇尽一份心力。”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辞得体,让赵莽等人暗暗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许轻舟开始跟随赵莽等人,熟悉镇务,参与商议如何恢复生产、安抚伤亡、重建家园等事宜。他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要害,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远见。
而许撼山,则大多时间留在临时安置的住所静养,偶尔会在许轻舟的搀扶下,在镇子里慢慢走动,看着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和远处依旧残破但已然开始有人清理的祖祠方向,眼神复杂。
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正在缓缓落幕。而许轻舟,这只经历了暴风雨洗礼的雏鹰,已经展开了翅膀,准备迎接属于他的天空,以及那片需要他继续守护的、饱经沧桑的群山与家园。
春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抚剑镇的上空,驱散着严冬留下的最后一丝寒意。希望,如同泥土中钻出的新绿,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