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鹏压低声音,眼睛不住往门外瞟,生怕隔墙有耳。
他含混地补充道:这事儿...最好别惊动厂里。”
王卫东立刻会意——这是来报信的。
那年头卡车金贵,都是国家的重要资产。
按红星轧钢厂规,司机出了大事故,保卫科必定严查。
要是认定是司机责任,最轻也得扣半年工资,重的还要全厂通报处分。
瘦猴开了十几年车,算得上老司机,能栽进沟里准是分了神。
要让杨厂长知道,非得扒了他的皮。
眼下只盼着车子没大碍,兴许还能补救。
牛志军领会了牛大鹏的好意,起身重重拍他肩膀:兄弟情分记心里,晚上来家喝酒。”
牛大鹏裹紧大衣领子,探头确认外面没人,这才匆匆离去。
棉帘掀起时,冷风趁机钻了进来。
牛志军拧着眉头盘算:瘦猴虽总惹祸,到底是自家兄弟,不能见死不救。
卫东,你跑一趟红卫公社,看看车损情况,顺道把那个混球捞回来!他咬牙道。
往常这种擦屁股的活儿都是牛志军亲自出马。
自打王卫东来了,这小子机灵,在厂里人缘好,渐渐也分担起来。
包在我身上!王卫东答得干脆。
听说瘦猴出事,他早就心急如焚。
虽说瘦猴毛病多,可当初刚进车队时,是瘦猴带着他融入集体。
他拔腿就要往外冲,临出门却不忘掀开机盖检查水箱——老解放卡车最爱开锅。
果然水面见底,幸亏多留个心眼。
老白,快加水!
趁着加水工夫,他又仔细检查了油箱和轮胎。
这年头的卡车娇贵得很,全凭司机小心伺候。
确认无误后,王卫东驾车直奔双桥。
朝阳区东边的双桥他从未去过。
那时的燕郊大地还没有高楼,只有绵延的麦田。
土路颠簸,车轮卷起的黄尘里,社员们拄着锄头张望,眼里满是羡慕。
偶尔遇上赶驴车的,毛驴被轰鸣声惊得蹶子,赶车人慌忙抽鞭子。
王卫东顾不上减速,一路油门到底。
直到看见前方人群聚集,沟里侧翻的卡车露出半边轮子。
他鸣笛示意,缓缓靠边停车。
车门刚推开,一位花甲老汉便急匆匆奔来。
老人身披缀满补丁的蓝黑棉袄,腰间缠着粗麻绳,脚上破旧的棉鞋露出絮絮棉团。
那张饱经风霜的枯黄面庞布满沟壑,此刻写满焦虑。
快...快救人...你们的人被卡车压住了!
王卫东迅速拉紧手刹跃下车。
围观群众见状纷纷让道。
路旁深沟里,一辆卡车四轮朝天翻倒,路边草茎上沾着斑驳血迹。
几个村民正咬牙试图抬起卡车,却撼动不了这钢铁巨兽。
让开!王卫东拨开人群向驾驶室望去。
只见瘦猴右臂被变形的车体死死压住,鲜血顺着手臂滴落,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见到王卫东,他黯淡的眸子骤然亮起。
卫东哥...我给组织添麻烦了...瘦猴声音发颤。
确认他意识清醒,王卫东略松口气:先脱险再说。”
他快速绕车勘察:卡车完全倒扣,十几个壮汉都难以撼动。
最佳方案本应调派吊车,但跨区电话又不知区号...
时间不等人。
王卫东当机立断——用钢丝绳牵引救援。
他唤来老村长。
老人握着烟杆的手不停发抖,这场面显然超出他的阅历。
我开车牵引,你们伺机救人。”
王卫东语气坚定。
这...能成吗?老村长将信将疑。
放心,我是老司机。”
王卫东拍拍胸口。
老村长终于点头:同志为送公粮遇险,俺们拼死也要救!
王卫东失笑:注意别碰着他伤臂。”
村民们仍面露忧色,但王卫东已无暇解释。
他从车底取出满是毛刺的钢丝绳,精准绑在车架承重点,以防二次伤害。
一切就绪,引擎轰鸣响起。
“行了,我这就开始拖车,大伙儿动作快点!”
老村长扯着嗓门喊:“司机同志放心!”
社员们也跟着点头。
王卫东屏住呼吸,松开离合器,挂上一档。
因为是空车,他控制着油门,避免车轮打滑,让发动机保持平稳运转。
同时,他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观察后面的情况。
钢丝绳逐渐绷紧,瘦猴的卡车微微晃动起来。
王卫东的卡车也被牵引力带得有些摇晃,车头甚至微微翘起。
但他知道不能慌,咬紧牙关,稳稳地踩着油门。
终于,身后传来一阵欢呼——社员们成功把瘦猴从车底下拽了出来。
“同志,人救出来了!”
王卫东像是没听见,继续稳住油门。
这时候要是松油门,瘦猴的卡车就会重重砸在地上,彻底报废,想瞒都瞒不住。
社员们眼睁睁看着那辆庞然大物“轰隆”
一声翻了个身,像条咸鱼似的弹了两下,扬起一片黄土。
王卫东赶紧熄火,跑过去检查。
好在土质松软,卡车除了车帮有点变形、驾驶室稍微塌陷,问题不大,就是车漆蹭掉不少。
反正是辆来路不明的车,这点损伤不算什么。
瘦猴躺在地上,抱着胳膊直哼哼。
有社员好心脱下棉袄给他盖上,这小子倒挺会享受。
王卫东走过去踹了他一脚:“瘦猴,死不了吧?”
瘦猴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敢顶嘴,龇牙咧嘴地挤出个笑:“卫东哥,没事……你看……”
说着动了动胳膊,顿时疼得直抽气。
“没事就行,你先忍着,我得把车拖回去!”
王卫东瞪他一眼。
瘦猴一听,挣扎着爬起来,像见了救星:“卫东哥,你……”
他明白,王卫东不立刻送他去医院,是想把这事压下来。
卫东哥……真是好人啊……
王卫东拎起瘦猴塞进副驾驶,走到老村长跟前:“村长同志,多谢大伙帮忙,我现在得送他去医院。”
又压低声音道:“卡车出事传出去对公社影响不好,您多担待,别往外说。”
老村长虽然不懂其中门道,但还是拍着胸脯保证:“同志放心,卡车是帮咱运粮才出事的,俺们绝不乱讲!”
他挺直腰板,“我刘正桂六十多了,打过鬼子,说话算话!”
这年头的人实在,王卫东放心了。
他用钢丝绳把瘦猴的卡车挂在车后,一路疾驰回了红星轧钢厂。
正值上班时间,厂门口静悄悄的。
听到引擎声,两个保卫干事跑出来,看见两辆车屁股对屁股,纳闷道:“卫东哥,这咋回事?”
王卫东摇下车窗递过去两支烟:“瘦猴的车半路没油,我给拖回来了。”
年轻点的保卫干事绕着车转了一圈,嘀咕道:“可这驾驶室都歪了,玻璃也碎了,不像没油啊?”
他再次探头看向驾驶室,瞥见瘦猴的惨状,顿时瞪圆了眼睛:老天爷,胳膊都变形了,这怕不是骨头断了吧!
王卫东没搭腔,朝年长的保卫干事老刘勾了勾手指。
老刘会意,快步凑上前去。
瘦猴捅娄子了,这事...王卫东话说半截,目光如炬地盯着老刘。
老刘先是一怔,随即心领神会——这是要捂盖子。
说起来这事本就不归保卫科管,况且这年头跑运输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哪能不出点意外?厂里那些条条框框确实不近人情。
再加上王卫东如今跟李爱国科长称兄道弟的,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老刘眼珠子一转,赔着笑脸道:您放心,我就看见两辆车开进来,其他啥都不知道。”
王卫东沉吟片刻,还是从怀里摸出两包红百花,隔着车窗塞进老刘兜里:边上那个小王,你也得嘱咐好了。”
您就放一百个心!老刘拍着胸脯,那是我亲侄儿,绝对听话。”
心里却暗赞王卫东办事周全,其实这种事儿打个招呼就成。
王卫东这才露出笑容:改天我做东,叫上爱国哥,咱们好好喝两盅。”
这话听得老刘眉开眼笑。
李爱国在保卫科说一不二,平时想巴结都找不着门路,忙不迭应道:那可太好了!说着赶紧拉开大门。
见老刘这般识趣,王卫东也不多言。
挂挡给油,卡车缓缓驶入厂区。
年轻保卫望着远去的卡车直挠头:明明出事了,为啥不让说?话音未落,脑门就挨了老刘一记爆栗。
哎哟!叔您打 啥?
老刘板起脸训道:记住李科长的话:干保卫这行,该装瞎时就装瞎!刚才咱们就看见两辆车进门,懂不懂?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停车场里,牛志军带着几个司机在寒风中翘首以盼。
见到挂着拖车的卡车出现,牛志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待看清瘦猴的车损毁不重,这才长舒一口气——这年头攒辆卡车可比养孩子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