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赵府归来,海花镇的湿冷仿佛已浸入骨髓。望海楼天字上房内,灯火昏黄,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推开房门时,带进的寒意与屋内残余的檀香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谢墨微径直走入,霜发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行至窗边,再次确认窗户紧闭,将那喧嚣的海浪与无孔不入的潮气隔绝在外。未恙跟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合上门,心却悬在半空,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房间中央那张唯一的、铺着厚实锦被的雕花大床。宽敞,柔软,在此刻却成了尴尬的源头。
空气凝滞片刻。未恙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声音带着试探:“师尊……这海上湿气重,夜里寒凉……若是……若是睡地板,怕是容易沾染寒气,于修行无益……”他越说声音越小,偷偷观察着谢墨微的脸色,“弟子……弟子睡觉还算安稳,绝不敢惊扰师尊清梦……要不……我们一人一半?”说完,他立刻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烫,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实在大胆。
谢墨微闻言,视线落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沉默了片刻。海花镇临海,秋夜湿寒之气确实非寻常地铺所能抵御,即便是仙体,长时间受此阴湿侵袭,也需耗费灵力驱寒,于修行确无益处。他目光扫过未恙那副紧张又带着点期盼的神情,少年眼底的局促与小心思一览无余。
“可。”半晌,谢墨微淡淡吐出一个字,算是应允。他并非拘泥俗礼之人,此举更多是出于实际考量。
未恙心下顿时一松,连忙道:“多谢师尊!弟子定规规矩矩,绝不越界!”他手脚麻利地开始整理床铺,将锦被铺展平整,又特意将两个枕头分开放置在床的两端,中间留出明显的空隙,如同划下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谢墨微褪下外袍,只着素白中衣,先行在靠里一侧躺下,面朝里,背对外侧,气息平稳,仿佛身边空无一人。未恙磨蹭着吹熄了大部分灯,只留床头一盏小灯晕开微弱光晕,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外侧边缘躺下,身体绷得笔直,紧紧挨着床沿,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与师尊之间隔开的距离几乎能再睡下一个人。他拉过自己这一角的被子盖好,面朝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扰到身旁之人。
房间陷入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海浪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起初,未恙紧张得毫无睡意,全身肌肉都僵硬着,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但白日奔波劳累,加之夜深人静,疲惫终究战胜了紧张,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沉入了梦乡。
然而,未恙自幼便有个改不掉的毛病——睡相极差。平日在绝情峰自己那张小床上尚且滚来滚去,如今身处陌生环境,身旁还躺着令他敬畏的师尊,这毛病在深眠中便暴露无遗。
起初,他只是无意识地翻身,朝着温暖的里侧挪动了一点。谢墨微浅眠,察觉到身侧的动静,眉头微蹙,但未予理会。未恙在梦中似乎寻到了一处温暖源,便如同趋光的飞蛾,开始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先是侧过身,面朝里,接着,一条胳膊无意识地伸了过来,搭在了谢墨微的腰侧。
谢墨微猛地惊醒,睡意瞬间消散。背后贴来的温热触感和腰间突然的重量让他身体一僵,琉璃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过一丝错愕与不悦。他几乎下意识要运转灵力将身后之人震开,但感知到那均匀呼吸中的全然无意识,动作顿住了。是未恙……这混账小子!
他忍耐着那份不适与被打扰的愠怒,抬手,有些僵硬地、但力道控制得极轻地,将搭在自己腰上的那条胳膊挪开,再微微向外侧推了推那具靠过来的温热身体。未恙在梦中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像只被惊扰的幼兽,翻了个身,暂时安分下来。
谢墨微重新调整姿势,面朝里,试图再次入眠,心下已决定明日定要严加管教这弟子的睡姿。然而,没过多久,身侧又传来窸窣声响。这次,未恙倒没再抱过来,却开始和被子较劲。海花镇深夜的湿冷寒气透过窗缝弥漫进来,他在梦中感到了冷,便开始拼命裹紧被子寻求温暖。只见他在睡梦中翻滚扭动,竟将大半幅锦被卷缠在身上,裹成了一个严实的“茧”,而且还将这个“茧”死死地压在了身下侧卧着,占据了床铺中央的大片位置。
谢墨微起初并未在意,但很快便感觉身上一凉——他那侧的被子被未恙卷走大半,仅剩一角可怜地搭着,根本无法覆盖全身。深秋海边的寒意刺骨,即便他是仙尊,也无法完全无视这种物理上的湿冷侵袭。他睁开眼,侧头一看,只见那床厚实的锦被已被未恙霸占得所剩无几,裹得密不透风。
他试着轻轻拽了拽被角。纹丝不动。未恙在梦中似乎察觉到了“抢被子”的威胁,嘟囔一声,非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将脸埋进被子里,睡得愈发香甜。
一次,两次……谢墨微的耐性终于告罄。想他堂堂绝情峰仙尊,何时受过这种委屈?竟被自己的徒弟在睡梦中抢走被子,活活冻醒!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几分荒谬感涌上心头。他盯着那个裹成茧、还毫无知觉霸占了大半床铺的徒弟背影,忍了又忍。教导规训的心思,在此刻被更直接的“夺回温暖”的念头取代。
最终,仙尊大人决定不忍了。
他抬起脚,对着未恙那个裹着被子的“茧”的背部,算不上重,但绝对足以惊动梦乡的一脚,轻轻踹了过去。
“哎哟!”
未恙正梦见自己在温暖的海滩上晒太阳,忽然一股力道从背后传来,天旋地转,紧接着“噗通”一声,整个人滚落床下,摔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他猛地惊醒,茫然坐起,睡眼惺忪,搞不清状况:“怎、怎么了?地震了?”
他揉着眼睛,懵然四顾,只见师尊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而自己却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上……咦?被子呢?他低头一看,自己还保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但怀里空空如也。
再抬头,只见谢墨微背对着他,侧身而卧,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那床失而复得的锦被,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仿佛刚才那一脚,以及滚落床下的徒弟,都与他无关。
未恙:“……”
他坐在地板上,愣了好一会儿,冰凉的地板刺激着皮肤,才慢慢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回笼,想起自己似乎……可能……大概……不仅抢了师尊的被子,还占了师尊的床铺?最后被师尊……踹下来了?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脸颊,烧得他耳根发烫,羞窘难当。他张了张嘴,想道歉,又觉得无比尴尬,最终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爬回床边,也不敢再上床,只好蜷缩在床脚边的地板上,拉过那床薄薄的备用被,把自己埋了进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海浪声依旧。未恙蜷缩在薄被里,心跳如鼓,又是懊恼又是委屈。而床上,背对着他的谢墨微,在锦被的温暖包裹下,听着地板上传来的细微动静,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寂,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