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子离开后,IcU里那特有的、混合着仪器声与消毒水气味的寂静再次将刘峰包裹。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雯子隔着手套传来的微弱温度,但那股温度正迅速被房间的恒温冷气所取代。
他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复杂的情绪。伤感于夫妻近在咫尺却只能短暂相见的无奈,更深的,是如同潮水般涌上的自责。他不是傻子,在IcU的这些天,虽然大部分时间昏沉,但每次短暂的清醒,都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之前处境的凶险。需要动用中心静脉置管,需要多种强效药物持续泵入,需要如此严密的生命体征监控……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他曾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如果不是情况危急到了极点,雯子绝不会惊动老家的父母,更不会让年幼的悦悦和润宝看到父亲如此骇人的模样。而强哥、陈静、周文斌他们的出现,以及他们在急救中心焦急奔走、动用关系的样子……那场景,现在回想起来,像极了影视剧里与死神赛跑、与亲人做最后告别的画面。
“生离死别……”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心里。他让所有爱他的人都经历了这种可怕的煎熬。自责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恨它总是在生活刚有起色时给予沉重一击,更恨它让家人朋友如此担惊受怕。
然而,与自责同时熊熊燃烧起来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求生欲。他不能倒下!为了门外那双布满黑眼圈却依然充满期盼的眼睛,为了父母那句哽咽的呼唤,为了孩子们恐惧的哭声,也为了那些在他危难时刻伸出援手的兄弟朋友,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好起来!这股强烈的意念,仿佛给虚弱的身体注入了某种无形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时间的流逝依旧模糊,但刘峰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昏睡的时间逐渐变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胸口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进一步减轻,虽然虚弱依旧,但至少呼吸不再那么费力。
他注意到,他的床边开始频繁出现不同科室的医生前来会诊。有的医生看着监护仪上的呼吸参数,仔细听诊他的肺部;有的重点关注他的心率和心电图变化,询问他有无心悸胸闷;还有的则拿着他厚厚一叠内分泌相关的化验单,与IcU的医生低声讨论着后续的激素调整方案。他留意到这些医生胸前挂着的工作牌,头衔无一例外都是“主任医师”、“教授”,后面往往还跟着“博士生导师”的字样。
刘峰心里明白,以他一个普通外来务工人员的身份,绝无可能惊动医院这么多核心科室的顶尖专家齐聚他的床前进行联合会诊。这背后,一定是强哥和陈静夫妇动用了他们所有的人脉和资源,在为他四处奔走,托关系,找门路,才请动了这些平日里一号难求的“大佬”们。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沉重得让他不知该如何回报,只能在心里默默铭记。
随着治疗的深入和身体的缓慢恢复,刘峰的状况一天天好转。他从最初连抬手指都困难,到后来能在护士的帮助下稍微摇高床头,再到后来,他已经可以尝试着自己用力,勉强坐起身来。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又过了几天,在护士的搀扶和严密监护下,他甚至可以挂着输液架,自己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病房内的独立卫生间解决个人问题。虽然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虚汗淋漓,但那种重新掌控自己身体部分功能的感觉,给了他巨大的信心。
一日,他的管床医生在进行完例行检查后,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容,对他说道:“刘峰,恭喜你,你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各项指标也恢复得不错,符合转出IcU的标准了。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内分泌科,下一步你就转到他们那边的普通病房,继续后续的治疗和康复。”
可以离开IcU了!这个消息让刘峰精神为之一振。
当班护士帮他办理转科手续的时候,刘峰自己开始简单地收拾床头柜上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一个水杯,一包纸巾,还有雯子之前探视时悄悄塞给他的一张一家四口的合影。东西少得可怜,他问保洁大姐要了一个黑色的厚质塑料袋,将这些东西仔细地装了进去。
手续办妥,护士推来了轮椅,按照惯例要将他送往新的病房。
“谢谢,不用了。”刘峰看着那辆轮椅,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我自己可以走。”
护士有些惊讶,看了看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虚浮的脚步,又看了看管床医生。医生打量着刘峰眼中那抹不容置疑的倔强和决心,微微点了点头,对护士说:“让他试试吧,我们在旁边看着。”
刘峰深吸一口气,用手撑着床沿,慢慢地、稳稳地站了起来。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他咬紧牙关,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提起那个黑色的塑料袋,迈出了离开IcU的第一步。
脚步很慢,很虚浮,但他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坚定不移。他穿过那一排排充斥着仪器鸣响的病床,感受着身后那些依旧在与命运抗争的病友的目光(或许是他的错觉),也感受着自己体内那股重新燃起的、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
终于,他走到了IcU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自动门前。门缓缓打开,外面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虽然同样是医院的灯光,却仿佛带着不同的温度。
管床医生一直陪他走到门口,看着他踏出IcU的那一刻,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医生脸上也露出一丝动容,他拍了拍刘峰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感慨:
“刘峰,你是我在IcU工作以来,见到的第二个能自行走着离开这里的病人。加油!祝您早日康复!”
刘峰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这位曾日夜守护他生命的医生,郑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谢谢您,医生!”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提着那个黑色的塑料袋,一步一步,向着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普通病房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一段黑暗的过去,也像是在迈向一个必须更加珍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