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四月,英格兰的春天来得迟疑而阴郁。
剑桥的草地上虽冒出了些许新绿,却被连绵的雨水打得抬不起头,天空总是一片低垂的、饱含湿气的铅灰色。
埃德蒙·泰勒站在卡文迪许实验室一间新分配给他的、更为宽敞的实验室里。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更加复杂——深层发酵罐散发的热烘烘的、带着甜腻与微腥的气息,与刺鼻的消毒水、新旧纸张和墨水味交织在一起。
窗外雨水如幕,模糊了世界的轮廓。
室内,几台经过亚瑟巧妙改装、运行更平稳的恒温培养箱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穿着妥帖系好的白色实验服,每一颗纽扣都一丝不苟地扣紧,厚重的布料有效地隔绝了潜在的污染与危险。
他正俯身在一台崭新的显微镜前——这是“项目”获批后悄然添置的——深绿色的眼眸透过目镜,凝视着那片微观世界里菌丝繁茂的绿色疆域,神情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与平静。
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缓冲器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们成功了!埃尔!我们成功了!”
亚瑟·柯林斯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
他金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额前,脸上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几乎能驱散整个四月阴霾的狂喜。
他挥舞着手中一份印有皇家徽记的正式函件,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军需部!他们采纳了我们的方案!‘圣杯’项目……上帝,他们真的用了这个名字!他们让我们……不,是命令我们,立即开始原型机研发!”
埃德蒙缓缓直起身,从显微镜前转过头。
他的脸上没有亚瑟那样的狂喜,甚至没有明显的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巨石落定后的平静。
他深绿色的眼眸看向亚瑟,目光在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那份函件上。
“我看过了。”
埃德蒙指了指自己桌面上另一份相同的文件,“通知一小时前送到。”
亚瑟愣了一下,随即更大的喜悦淹没了他:
“你早就知道了?太好了!这意味着我们不用……我们不用上前线了!我们可以留在这里,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他冲到埃德蒙面前,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埃德蒙微微蹙眉,但并没有挣脱。
“他们会给我们最好的资源!独立的实验室!充足的经费!埃尔,我们能做到!我们真的能改变一些事情!”
埃德蒙任由亚瑟摇晃着他的手臂,他能感受到好友掌心传来的、毫无保留的炽热温度和颤抖。
这份纯粹的、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进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他利用自己的知识和谋划,为两人,尤其是为亚瑟,争得了这片相对安全的方舟甲板。
“是的,亚瑟,”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我们可以做到。”
但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狂喜的亚瑟,投向了实验室窗外。
雨水正蜿蜒地划过玻璃,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一片。
“圣杯”项目的启动,意味着他们即将离开剑桥相对自由的环境,进入一个被严格监管的、高度保密的国家研究基地。
他失去了随意往返伦敦与翻倒巷沃波尔见面的自由,失去了随时处理魔法界突发状况的灵活性。
他为自己和亚瑟建造了一个庇护所,同时也亲手打造了一个琥珀色的牢笼——美丽、安全,却也意味着凝固与隔绝。
“不过,有些条件。”
埃德蒙的声音将亚瑟从兴奋中拉回现实。
亚瑟松开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着询问看向他。
“项目地点,保密。所有通信,受到监控。我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需要经过批准。”
埃德蒙陈述着,“个人自由会受到很大限制。”
亚瑟脸上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
“我知道!我签保密协议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很公平,埃尔!比起这个……”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说明了一切——比起被随意塞进战壕,这一切代价都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再次敲响。
这次进来的是哈格里夫斯教授,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便装但身姿笔挺、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
“泰勒,柯林斯,”
哈格里夫斯教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位是弗雷泽上校,他将负责‘圣杯’项目的整体协调与……安保工作。”
弗雷泽上校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整个实验室,在亚瑟脸上未褪的兴奋和埃德蒙近乎冷漠的平静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定格在埃德蒙身上。
“泰勒先生,柯林斯先生,”
弗雷泽上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祝贺你们。你们的才华为国家所需。从现在起,你们正式处于军需部管辖之下。
给你们四十八小时处理一切个人事务,与家人朋友道别——注意保密条例。
后天清晨六点,会有车辆在三一学院北门等候。
你们只需要携带个人衣物和必要的学术笔记,其他一切,基地都会提供。”
他的话语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每一个字都透着国家机器的冰冷与绝对意志。
亚瑟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像是接受检阅的士兵。
埃德蒙则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弗雷泽上校说完,又深深看了埃德蒙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评估一件极其珍贵又需要严加看管的战略资产,然后便与哈格里夫斯教授一同离开了。
实验室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之前的狂喜气氛荡然无存,被一种更加真实、更加沉重的静谧所取代。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埃德蒙,语气变得有些干涩:
“埃尔……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场没有明确归期的放逐。
埃德蒙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笼罩的剑桥。
那些熟悉的尖顶、庭院,在雨幕中渐渐模糊。
“我们会回来的,亚瑟。”
他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掩盖,“只是等我们回来时,这里,和我们,可能都不一样了。”
他的指尖隔着实验服柔软的布料,无意识地拂过内里衬衫上的那对银质袖扣,冰凉的触感传来。
它们是他带入那座封闭堡垒的、唯一的魔法防御。
而他的其他世界——远东那条如今由“信天翁”全权主导、资金通过数个离岸账户与合法贸易层层洗涤、已形成完美闭环的援助线;魔法界那由哑炮沃波尔依照既定方针维持最低限度运转、深藏于翻倒巷阴影下的商业网络;以及……霍格沃茨那条已然冰封、只剩下单方面缄默的联络通道——都已被他提前置于一种近乎“自动驾驶”的状态。
他留下了清晰的指令,预设了应对各种情况的方案,然后……抽身离去。
他早已不是棋手,而是为整个棋局编写了运行法则的造物主。
亚瑟看着埃德蒙沉默的背影,看着他周身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孤寂感,心中的兴奋彻底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决心与担忧的复杂情绪。
亚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被雨水吞噬的世界,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
“不管怎么样,埃尔,”
亚瑟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坚定,带着他特有的、金毛猎犬般的忠诚,“我们在一起。”
“嗯。”
埃德蒙没有转头,但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似乎因这句话而淡化了一瞬。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疯狂敲打着玻璃,仿佛在为一场漫长的离别奏响急促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