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章台宫东偏殿的青砖地被晨露浸得微湿。
蒙毅的青纹锦履最先碾过湿润的砖面,他袖中还揣着昨日那方梨木板,银须被穿堂风撩起几缕,脚步比往日快了三分。
紧随其后的萧何抱着一卷旧简,竹片边缘磨得发亮——正是昨日提及三川郡错漏的《秦律》抄本;王贲甲胄未卸,腰间环首刀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响;韩信的铁剑垂在身侧,走得急了些,剑穗扫过廊下盆栽的枯枝;连向来稳重的曹参都攥着一方帕子,帕角沾着墨渍——他说要比对新旧律文的每一处笔画。
嬴轩站在殿中,案上摆着九方梨木板,最中间的一方已刷了层薄墨。
他望着陆续进来的众人,喉结动了动。
昨夜在羽轩阁,老医者摸着刻版直叹气:这手艺若传出去,天下书坊的抄手要砸饭碗喽。系统面板的月神传说进度条在他意识里跳了跳,显示着65%——比昨日又涨了些。
赵高那边的眼线今早往望夷宫送了三趟信,他让秦风在宫墙下埋了个陶瓮,里面装着半块印坏的麻纸,权当给那些耳朵塞点。
殿下。蒙毅率先作揖,目光落在案上的刻版,老臣来得早了。
不早。嬴轩伸手虚扶,玄色广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
他指尖蘸了墨在梨木板上匀开,动作轻得像抚过婴孩的肌肤,正好让诸位看全了。
竹刷在板上刷过三道,覆上麻纸,手掌在纸背均匀压下,再轻轻揭起——一行行反刻的文字正了过来,墨色饱满得要渗进纸里,笔画清晰得能数清每个转折的棱角。
这...这是《秦律·田律》!萧何扑过去,指尖几乎要戳到纸页,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堤水,和原版一个字都不差!他猛地翻到最后一页,喉结滚动着念出声,三川郡抄本漏了的毋敢夜草,在这儿!
王贲粗粝的指腹蹭过纸面,震得甲片铿锵:这墨色比抄本匀实,老子在军中看惯了晕染的字,眼睛都要舒服得眯起来。
韩信抽了抽鼻子,突然弯腰拾起脚边一张印坏的纸——边角有块墨渍,却仍能看出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几个字。这是《孙子兵法》?他抬头时眼睛发亮,末将当年在楚地,跟着老卒用沙画兵书,沙粒进了眼睛都舍不得擦...若每个伍长都能捧着这样的纸卷,教起阵来能省多少嘴皮子!
曹参早把旧简摊在案上,左手拿新印的律文,右手拿旧抄本,逐字比对。
他突然了一声,手指在旧简某行停住:这里!
旧抄本把写成,按这个判,要多收百姓九成租子!他抬头时眼眶发红,新印的...新印的是!
殿内一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松枝爆裂的轻响。
蒙毅颤巍巍捧起新印的律文,银须扫过纸页:陛下当年巡游天下,见齐地的律文写弃灰于道要黥面,楚地却写笞五十,气得摔了半案竹简。
今日...今日这律文,终于能让天下百姓都认同一套规矩了。
诸位可发现这字有何不同?嬴轩突然开口。
众人一怔,纷纷低头看纸。
萧何最先反应过来,指尖重重敲在字上:田字的横笔,起笔都是同一道弧度!他猛地转头,以往抄书,十个书吏写同一个字能有十种模样,可这...这分明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正是。嬴轩将竹刷搁在案上,指节抵着刻版边缘,刻版时将文字反刻于木,刷墨覆纸,便成正字。
一块版能印千次,十块版能印万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发亮的眼睛,至于选什么木、刻多深的痕、墨要调几分胶...不过是些手艺门道。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韩信却突然握紧了剑穗——他在军中见过匠人铸剑,最紧要的火候秘诀从不会外传。
王贲摸着刻版上的字,抬头问:殿下,这版子刻坏了怎么办?
刻坏便重刻。嬴轩笑了笑,但只要刻版时仔细,坏的只会是纸,不是规矩。
殿外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过窗棂,撞得铜铃叮当响。
萧何摸着新印的律文,声音发闷:若能在郡县学宫设印书坊,寒门学子不用再求抄本...只是这刻版要良木,印纸要麻料,印一万本书,得多少木料?
多少麻?
还有刻版的匠人。蒙毅的银须皱成一团,全天下能刻这样精细反字的,怕是不足百人。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嬴轩一揖,老臣斗胆问一句:若要广印律令、兵书、典籍,这开销...府库撑得住么?
嬴轩望着蒙毅皱起的眉峰,系统面板的进度条又跳了跳,显示70%。
他想起今早赵高派来的小宦官,捧着西域葡萄说是陛下赐的,葡萄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朱砂——那是望夷宫文书房的印记。
撑不撑得住,得先看看这术能省多少。他弯腰拾起案角的旧抄本,以往抄一万卷书,要三千书吏抄三个月,粮米、纸墨、工钱,哪样不要钱?
如今有了印书术,省的是人力,费的是材料。他将新印的律文递给蒙毅,至于木料和匠人...本殿下已有计较。
蒙毅接过纸卷,指腹反复摩挲着二字。
殿外的晨钟恰好撞响,余音裹着秋意漫过宫墙,惊得檐下铜铃叮铃作响。
他望着钟响的方向,银须在风里轻轻颤动,终究没再说话。
蒙毅将新印的律文轻轻搁在案上,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晨钟余音还在殿梁上打着旋儿,他望着炭盆里跳动的橘色火苗,终于开口:殿下,老臣并非质疑此术之利。
只是若要在各郡县学宫设印书坊,再建皇家书院...单木料一项,便要砍秃半座南山。他抬眼时目光灼人,更不必说雕版匠、造纸工、书吏俸禄——这等开销,怕是要掏空咸阳仓的存粮。
殿内的炭盆爆了颗火星,王贲的甲片跟着颤了颤。
他挠了挠后颈的短须:蒙上卿说的是,老子当年修直道,征了三十万民夫,米袋子都见了底。萧何的指尖还停在旧简的错字上,闻言攥紧了竹简,竹片边缘硌得掌心发红:三川郡的错漏律文能坑百姓,可这等耗钱的事...若逼得郡县加税,怕要坑更多百姓。
嬴轩垂眸望着案上的刻版,系统面板的进度条在意识里静静爬升到72%。
昨夜他翻遍羽轩阁的旧账——老医者治过的盐商、丝绸贾,那些曾捧着金饼求他救命的豪商,此刻在他脑海里排成了队。
赵高今早送来的葡萄还在偏殿角落的青玉盘里,朱砂印子在紫葡萄上格外刺眼——那是望夷宫文书房的印,说明赵高发往关东的密信里,定写满了六公子穷奢极欲的罪状。
蒙上卿可知,去年秋粮入仓,各郡县因抄本错漏多收的租子,能装满多少粮囤?嬴轩忽然抬眼,目光扫过众人,三川郡错,一县多收九成租,大秦三十六郡,这样的错漏怕有上百处。他屈指叩了叩新印的律文,这些多收的粮米,够建十座皇家书院。
蒙毅一怔,银须抖了抖:殿下是说...追讨错收租赋?
不止追讨。嬴轩的指尖划过刻版上二字,印书术能让天下律文统一,往后再无错抄之弊,百姓少交的冤枉钱,便是最好的府库。他看向萧何,萧内史最清楚,各郡县的粮册、钱帛账,有多少是被抄手的墨笔搅浑的。
萧何的呼吸突然重了。
他想起前月核查南阳郡税赋,抄本上户赋百钱被写成户赋千钱,整整三千户百姓多交了九万钱——那些钱早被贪吏塞进了私囊。
此刻他望着案上墨迹均匀的律文,喉咙发紧:若律文统一...往后查账,只需对刻版,再无之说。
王贲突然拍了下大腿,甲片撞出清脆的响:好!
老子在军中管粮秣,最恨那些的军饷册!他冲嬴轩抱了抱拳,殿下这法子,比砍十个贪吏的脑袋还管用!
蒙毅的眉头松了些,却仍攥着袖口:可建书院的木料、人工...
木料用渭河两岸的速生柳。嬴轩早有准备,柳木软,刻版虽不如梨木耐用,却胜在三年成林。
至于人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影影绰绰的宫墙,本殿下不征民夫,只雇百姓。
韩信的剑穗地绷直了,往年修宫室、筑驰道,都是按户籍抽丁,哪有出钱雇人的道理?
为何不能雇?嬴轩反问,百姓出力气,本殿出钱粮,两厢情愿。他屈指算了算,每日五钱,管两顿饭。
有力气的青壮能搬木料,手巧的妇人能理纸,连半大的孩子都能帮着磨墨——总比把人困在田里,误了秋收强。
五钱?!啪地合上旧简,惊得墨渍溅在帕子上,老卒在军中月饷才三十钱,这一日五钱...比戍卒的日俸还高!
王贲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刃:老子要是百姓,怕是要抢着来干活!他突然压低声音,可这钱从哪出?
殿下的私库?
嬴轩笑而不语,指尖轻轻敲了敲案角那半块印坏的麻纸——纸背还留着他昨夜写的字:商税三成,盐铁抽厘,错赋追讨,三管齐下。
系统面板的进度条又跳了跳,75%。
赵高的眼线此刻该在宫墙外的槐树下听墙角了,他们会把六公子要花大价钱雇百姓的消息传回望夷宫,却猜不透他算的是花小钱,省大钱的账。
萧何突然上前一步,腰间的玉珏撞在案上:殿下若信得过老臣,这书院修建的差事,老臣接了!他望着殿外渐亮的天色,声音里带着热意,老臣这就去查各郡县错赋明细,再去渭河两岸量柳林——
且慢。嬴轩抬手止住他,书院不仅要印律文,还要请人讲学。他目光扫过众人,儒家的《诗》《书》,墨家的《墨经》,兵家的《吴子》...都要收进书库。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殿外麻雀啄食的声响。
蒙毅的银须又皱成了团:诸子百家各执一词,当年陛下焚书...如今要广纳...怕是...
韩信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王贲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萧何捧着新印的律文,目光却飘向殿外——那里有片被秋霜染黄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往地上落。
嬴轩望着众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系统面板的进度条在意识里轻轻晃动。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难题——统一律文易,统一人心难。
但没关系,慢慢来。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殿内,在刻版上镀了层金。
那方刻着的梨木板上,每个反刻的字都泛着暖光,像在等一场更盛大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