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逍站在刘老栓家的堂屋门槛外,鼻尖萦绕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和淡淡的酒气。屋里光线昏暗,窗纸糊着层厚厚的灰尘,连日头最盛的午后,都得点着盏昏黄的油灯。刘老栓就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旁,手里攥着本牛皮封面的账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在“光绪二十三年七月初七”那行字上反复摩挲,纸页边缘都被磨得起了毛边。
“刘大叔。”云逍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死寂,惊得刘老栓手一抖,账本“啪嗒”掉在桌上,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张泛黄的婚书——上面的女方名字被墨汁涂得漆黑,只剩下男方“刘铁柱”三个字还清晰可辨。
刘老栓猛地抬头,看见云逍手里那枚珍珠银针,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额角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顺着脸上深深的沟壑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嘀嗒”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你……你怎么找来的?”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厉害,手忙脚乱地想把婚书塞进账本,却因为手抖,半天也没塞进去。
云逍将银针轻轻放在桌上,针尖朝上,珍珠在油灯下泛着冷光:“苏莲的怨魂,缠上您儿子了。”他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崭新的蓝布褂子,眉眼间和刘老栓有七分像,只是眼神更烈些,正是当年被苏莲拒绝的刘铁柱。“铁柱哥前几日在码头扛活,被凭空飞来的麻绳缠住脚踝,摔断了腿,现在还躺在炕上哼哼呢。”
“报应……都是报应啊……”刘老栓突然瘫坐在太师椅上,腰板瞬间佝偻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抓起桌上的旱烟袋,手抖得连烟丝都装不进烟锅,最后索性把烟袋往桌上一摔,发出一声闷响,“那枚针,是我扔的!当年我瞅着苏莲那姑娘不顺眼,模样周正,手艺又好,偏偏对我家铁柱不理不睬,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整天抛头露面绣那些‘伤风败俗’的戏服……”
他喘了口气,抓起桌边的粗瓷碗猛灌了口凉茶,茶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打湿了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我偷了铁柱娘陪嫁的珍珠,磨成粉混在墨里,涂在苏莲的绣绷上;又趁她去河边洗衣,把这枚银针塞进她的绣筐——那针尾的珍珠,就是我从她给铁柱绣的荷包上抠下来的!”
云逍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将刘老栓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您就没想过,她要是认了栽,真嫁过来了呢?”
“嫁过来?”刘老栓突然激动起来,猛地一拍桌子,账本滑到地上,露出里面夹着的几张当票,“她那性子,宁折不弯!我亲眼看见她把铁柱送去的聘礼扔到街上,还说‘就算嫁给叫花子,也不进你刘家的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就是要让她名声扫地,让她在镇上待不下去,到时候要么卷铺盖滚蛋,要么就得乖乖给我当儿媳妇!”
话音未落,屋顶突然传来一阵“簌簌”的轻响,像是有人在瓦片上行走。刘老栓的话音戛然而止,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房梁——昏暗的光线下,房梁上的灰尘正簌簌往下掉,几根蛛丝被震得摇晃。“什、什么声音?”他的声音突然发颤,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泛白。
云逍抬头望去,只见房梁深处隐约有银光闪烁,像是无数根丝线正从木缝里钻出来。那些丝线细如发丝,却泛着冷冽的光泽,在油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缓缓往下垂落。“她来了。”云逍的声音很沉,指尖已经握住了腰间的桃木剑。
“谁?谁来了?”刘老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看清那些丝线时,脸“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是苏莲……是苏莲的怨魂!”他突然从太师椅上弹起来,想往里屋钻,可刚迈出一步,就被从天而降的丝线缠住了脚踝。
那些丝线像是有生命般,迅速向上缠绕,转眼就缠上了他的小腿。丝线冰凉刺骨,贴在皮肤上像是敷了层薄冰,刘老栓疼得龇牙咧嘴,却怎么也挣不脱,反而越缠越紧,很快就缠到了大腿根。“救命!云逍道长救命啊!”他涕泪横流,往日的蛮横荡然无存,只剩下彻骨的恐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起你啊苏莲姑娘……”
房梁上的丝线还在源源不断地垂落,越来越密,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堂屋笼罩其中。有些丝线落在油灯上,没有被点燃,反而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缕缕白烟,散发出一股类似烧焦丝绸的味道。刘老栓的上半身也被丝线缠住,胳膊紧紧贴在身体两侧,像个被捆住的粽子,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脖颈,眼睁睁看着那些丝线在他胸前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眼越来越小,几乎要将他的呼吸都堵住。
“她恨的不是你的算计,是你毁了她的手艺。”云逍的声音穿透丝线的“簌簌”声,清晰地传到刘老栓耳中,“苏莲当年正在绣一幅‘百鸟朝凤’,准备参加京城的绣品大赛,那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你把她的绣绷藏起来,又在她的丝线里掺了沙子,让她错过了初赛……”
刘老栓的哭声突然一顿,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显然是忘了这茬。“我……我只想着逼她嫁人,哪还记得什么绣品……”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茫然的悔意,“她那天晚上去找绣绷,在院里哭了半宿,我还以为她是怕了……”
“嗡——”
一声轻微的震颤从房梁传来,所有丝线突然绷紧,将刘老栓吊离地面半尺高。他吓得魂飞魄散,却在晃动中瞥见了里屋的门帘——门帘被丝线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堆着的杂物,其中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格外显眼。云逍眼疾手快,挥剑斩断几根挡路的丝线,冲过去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轴上好的苏绣线,还有一个紫檀木绣绷,绷着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凤凰的尾羽已经绣了一半,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只是上面落满了灰尘,像是蒙着层岁月的霜。
“这是……”刘老栓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绣绷……我当年藏在柴房,后来忘了……”
丝线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将刘老栓在空中甩了两下,像是在发泄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云逍赶紧将绣绷从木箱里取出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苏莲,你的绣品还在,我带你去京城,找最好的绣娘帮你完成它。”
丝线的晃动渐渐平息,缠在刘老栓身上的丝线也慢慢松动,最后“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化作点点银光,像是无数萤火虫在空中盘旋。刘老栓“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却顾不上喊疼,只是瘫在地上,看着那些银光渐渐聚成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她穿着件月白色的绣裙,手里捧着那幅“百鸟朝凤”,对着云逍微微颔首,然后缓缓转身,化作一道流光,飞出了窗外。
云逍走到窗边,看着那道流光消失在天际,手里的绣绷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屋里,刘老栓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哭声里满是迟来的悔恨。账本散落在他身边,那半张婚书被风吹起,贴在沾满冷汗的后背上,像是一道无形的烙印。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将云逍的影子投在墙上,他低头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绣品,凤凰的眼睛用的是颗鸽血红宝石,在光线下闪着温润的光——那是苏莲当年用三个月工钱换来的,她说,要让凤凰的眼睛里有光。
“会让它有光的。”云逍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屋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进了窗棂,落在绣品上,给那半只凤凰镀上了层银辉,仿佛下一秒,它就要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