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的偏殿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气象，残破的窗棂被夜风蚀得褪了色，几处朽坏的木梁斜斜支着，像个垂暮老者佝偻的背脊。月光如练，透过窗棂的缝隙淌进来，在青石地面上织就斑驳的银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带着秦汉故地特有的沉郁气息。易枫靠在冰凉的宫墙上，闭目调息，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灵力光晕，如同给这残破殿宇罩上了一层薄纱，将连日奔波留下的筋骨劳损缓缓修复。他白色的长发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蓝色的眼眸紧闭，面容平静得如同月下的寒石。嫦娥坐在他身侧三步开外的石凳上，素白的裙摆铺散开，如同月下骤然绽放的昙花，裙摆边缘绣着的银线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她双手轻轻搭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的褶皱，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沉默了许久，目光始终胶着在窗外的月轮上，那轮圆月比广寒宫所见更显清冽，却也更添人间烟火气。眼神悠远而复杂，像是穿透了千年的时光，凝视着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晚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带着夜的凉意，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拂过她微凉的脸颊，也吹乱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思绪。这些日子与易枫同行，从雁门关外的生死与共，到咸阳宫的剑拔弩张，再到如今深夜共处一室，他沉默却坚定的守护，像一束温和的光，一点点融化着她冰封了千年的心。那些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过往，那些压在心底的愧疚与孤独，此刻竟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生出了强烈的倾诉欲望。“易枫，”嫦娥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清冷的音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蒙了一层薄尘的玉笛，“你可知我为何会被困在广寒宫千年？”易枫缓缓睁开眼，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却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他向来不擅打探他人隐私，也明白有些过往重逾千斤，若非情至深处，绝不会轻易提及。他的目光落在嫦娥的侧脸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尊重，如同注视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嫦娥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殿外草木的清香，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的月亮，缓缓诉说起来：“很久以前，人间曾逢大劫。那时，东方汤谷的十日一同挣脱束缚，高悬天际，烈焰般的日光炙烤着大地，河床干涸见底，草木尽数枯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苦不堪言。就在这生灵涂炭之际，有一位名叫后羿的勇士，他力能扛鼎，箭术超群，见百姓遭受如此苦难，便毅然挺身而出。”她的声音渐渐柔和，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却也热血沸腾的年代：“后羿登上昆仑山顶，那山高万仞，云雾缭绕，凡人根本无法企及。他拉开神弓——那弓是用上古神木炼制，弓弦乃是蛟龙之筋——一口气射下了九个太阳。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天地震动，九日坠落时化为流火，照亮了整片夜空，百姓们欢呼雀跃，哭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从此，人间恢复了生机，万物复苏，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而后，他又游历四方，斩杀了无数为祸人间的妖兽凶兽。南方的巴蛇吞吃人畜，被他斩于洞庭湖畔；西方的九婴喷水吐火，残害生灵，他寻至凶水之上将其射杀；还有封豨、凿齿、大风之流，皆死于他的神箭之下。他护佑一方平安，功绩感天动地，西王母便在昆仑仙境召见了他。”嫦娥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崇敬，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西王母赐下了一粒长生不老药，那药是她耗费万年修为，采集昆仑仙草、瑶池玉露，辅以日月精华炼制而成，通体莹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服下便能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说到这里，嫦娥的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愧疚，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苦涩：“后羿将仙药带回家中，小心翼翼地交给我保管。他说，他征战半生，所求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如今心愿已了，只想与我一同长生，相伴一生，看遍人间烟火。他说这话时，眼中满是憧憬，那样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易枫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目光落在嫦娥的侧脸上，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变幻，从追忆到怅惘，再到深深的自责。他能感受到，这段往事对她而言，是多么沉重的记忆，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千年，从未卸下。“可我……”嫦娥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尾音微微发颤，“我那时年少无知，又被长生的诱惑冲昏了头脑。我总想着，若能长生，便能永远拥有此刻的幸福，永远不必面对分离。竟在一个月凉如水的夜晚，趁后羿熟睡之际，独自服下了那粒长生不老药。”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又感受到了当时的痛苦与无助：“服药之后，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席卷全身，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不受控制地朝着月宫飞去。我拼命挣扎，想要回到后羿身边，可那力量太过强大，根本无法抗拒。我看着他从梦中惊醒，看着他朝着我飞升的方向狂奔，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的名字，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中。从此，天人永隔，我被困在广寒宫，一待就是千年。”她转头看向易枫，眼中已满是泪水，晶莹的泪珠在月光下泛着光，如同碎裂的水晶。清冷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脆弱：“我以为长生是福气，是人人向往的归宿。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我在广寒宫的琼楼玉宇中，眼睁睁地看着后羿渐渐老去，看着他为了寻找我，踏遍千山万水，耗尽毕生心血，最终郁郁而终。我看着曾经熟悉的亲友一个个离世，看着人间朝代更迭，沧海桑田，夏商周秦，代代相传，而我，却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永远停留在原地，承受着无尽的孤独与思念。”易枫看着她眼中的泪水，心中微微一叹。他早已猜到嫦娥的过往必然充满了无奈与痛苦，却未想过竟是如此令人唏嘘。长生，这个世人趋之若鹜的词汇，在她口中，却成了最残酷的刑罚。“人人都想长生，可你知道吗？”嫦娥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如同风中残烛，“长生对我而言，不是恩赐，而是最残酷的惩罚。千年的孤寂，足以将一个人的心智磨灭。广寒宫的桂树开花又结果，玉兔捣药日复一日，可我身边却空无一人。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人间烟火，只有无尽的清冷与死寂。若不是心中还残留着对后羿的愧疚，若不是还抱着一丝能与他重逢的奢望，我恐怕早已经疯了。”易枫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通透与淡然：“换作是我，怎么样也不会要这长生不老药。”嫦娥闻言，猛地一怔，眼中的泪水顿住了，顺着脸颊滑落的泪珠悬在下巴上，迟迟没有滴落。她满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易枫，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为什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急切，“长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少帝王将相为了长生，不惜耗费巨资，甚至做出许多荒唐之事。秦始皇为了长生，派徐福东渡，炼制丹药，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你为何会拒绝？”“因为长生不过是苦难的开始罢了。”易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如同锋利的刀刃，剖开了长生的虚幻面纱，“吃下长生不老药，固然可以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可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老去、死去，从青丝到白发，从鲜活到枯槁，最终化为一抔黄土。而你，却只能独自留在这世间，承受着永恒的孤独与思念，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痛苦吗？”他顿了顿，手指轻轻叩了叩身旁的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叩问人心：“更何况，若身边还有一个深爱的人，这份痛苦便会加倍。你长生不死，他却会生老病死，遵循着人间的规律。你既不能陪他一同老去，共享天伦之乐，也无法让他与你一起长生，永远相伴。最终，你只能看着他从你的生命中消失，只留下无尽的回忆与遗憾。这样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刑罚罢了。”“而且，”易枫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冷静的分析，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长生不老药如此珍贵，堪称世间至宝。一旦让人知晓你拥有它，必然会引起无数人的觊觎与抢夺。无论是心怀不轨的妖魔鬼怪，还是贪得无厌的人间帝王，都会对你趋之若鹜。你走到哪里都会有危险，永无宁日，只能在无尽的追杀与躲藏中度过漫长的岁月。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长生，却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实在得不偿失。”易枫的话，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嫦娥心中积压多年的枷锁。那些她从未敢深思的痛苦，那些她刻意回避的孤独，那些她试图用愧疚掩盖的绝望，此刻都被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哗啦啦地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她猛地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千年所受的委屈与痛苦，全部倾泻出来。千年的孤寂，千年的愧疚，千年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而绝望，在空旷的偏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力量。曾经的清冷孤傲，此刻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被痛苦吞噬的脆弱灵魂。易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任由她哭泣。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让她将心中的痛苦全部释放出来，才能真正走出过往的阴影。他微微侧身，身体下意识地向她靠近了些许，形成一个微妙的守护姿态，却没有触碰她，给了她足够的空间宣泄情绪。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如同看着一件被岁月伤害的珍宝。不知过了多久，嫦娥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啜泣，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眼眶红肿得如同核桃，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一眨便会滚落。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原本清冷的模样此刻显得格外狼狈，却也多了几分真实与鲜活，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易枫看着她哭累了的模样，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也看到了，我才活了一百多年，就已经被人盯上了。秦始皇为了长生，不惜对我威逼利诱，甚至动用禁军围杀，只为从我口中逼出长生之法。这短短百年，我已惹来了一身的危险，更何况是千年万年？”嫦娥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带着一丝沙哑，一丝苦涩，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眼泪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长生是种负担，原来，有人能如此深刻地理解她的痛苦。“你才活了一百年，就遇到了这么多危险。”嫦娥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充满了笑意，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可我活了上千年，遇到的危险，比你还要多得多。”她想起自己在广寒宫时，因私自服下长生药而遭受的天规责罚，天雷劈身，仙力损耗大半；想起下界寻找玉兔时，遭遇的妖魔鬼怪追杀，只为抢夺她身上可能残留的长生药气息；想起那些觊觎长生的修士，不择手段地想要捕捉她，逼问长生之秘。千年岁月，她早已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危险，却从未有人能与她共情。“我曾被妖物围困在深山，险些丧命；也曾被天庭的天兵追捕，狼狈逃窜。”嫦娥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却也多了几分释然，“那些年，我东躲西藏，不敢与人深交，怕连累他人，也怕再次经历分离。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能理解长生的痛苦。”与易枫相比，她的经历固然更加坎坷，可此刻，有人能懂她，有人能与她共情，这份感觉，让她觉得千年的孤独都变得值得了。易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如同冰雪初融的清泉。嫦娥渐渐止住了笑，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水，目光落在易枫身上，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还有一丝信任：“对了，你之前在咸阳宫对秦始皇说，你有一粒长生不老药，是用来给自己突破境界用的，还想用它和秦始皇做交易，换取秦朝的气运。那长生不老药，是真的有吗？”易枫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底，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治病药罢了。”“啊？”嫦娥先是一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笑得格外开怀，眉眼弯弯，眼中的阴霾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笑意。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却不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轻松与喜悦的泪水。之前那份清冷孤高的气质，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鲜活与灵动，如同误入人间的精灵。“你竟然骗了秦始皇！”嫦娥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佩服，还有一丝忍俊不禁，“那可是一统六国、威震天下的帝王，性情暴戾，杀伐果断，你也敢如此糊弄他，胆子真是太大了。”易枫看着她开怀大笑的模样，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嫦娥如此真切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如同久旱逢甘霖，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他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不这样做，怎么能从咸阳宫全身而退？”“秦始皇执念太深，对长生的渴望早已蒙蔽了心智。”易枫缓缓解释道，“他当时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若不顺着他的心意，用长生不老药吊着他的胃口，我们三人恐怕早已成为咸阳宫的刀下亡魂了。那所谓的‘仙药’，不过是我用几味常见的草药炼制而成，能强身健体、缓解病痛，却与长生毫无关系。嫦娥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她想起当时咸阳宫的凶险局面，秦始皇怒不可遏，禁军手持长戈团团围住他们，杀气腾腾，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若不是易枫急中生智，用假的长生不老药稳住秦始皇，又凭借过人的胆识与实力震慑众人，他们根本不可能顺利脱身。偏殿内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月光依旧皎洁，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带着一丝温暖的意味。空气中的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浮沉，却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温情。嫦娥心中的郁结与痛苦，在倾诉与笑谈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期许与释然。她看着身边的易枫，心中忽然觉得，或许这千年的等待与孤独，都是为了遇见他。遇见一个能理解她、守护她、与她并肩同行的人。易枫也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嫦娥已经真正走出了过往的阴影，开始接纳眼前的生活，接纳身边的人。她眼中的清冷被鲜活取代，疏离被信任取代，这份转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觉得欣慰。窗外的晚风轻轻吹拂，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着一丝悄然滋生的温情。两人并肩而坐，在月光的照耀下，彼此的身影显得格外和谐。易枫的白色长发与嫦娥的素白裙摆交相辉映，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他们的故事，在这场关于长生与孤独的闲谈中，又翻开了新的一页，朝着更加温暖、更加坚定的方向，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