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窗台的兰草凝着第三颗露珠时,百越腹地的晨曦正刺破云层,将万丈金芒泼洒在刚刚夯实的黄土高台上。新稷下学宫的基址还散发着泥土与草根的腥气,裸露的木桩像巨兽的肋骨刺向天空。台下,墨家弟子挥汗如雨地校正着巨大梁枋的榫卯,公输仇的机关兽“哐当哐当”搬运着青石,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木屑和一种名为“希望”的躁动。
突然,大地传来一种低沉的嗡鸣。
不是地震,而是无数脚步汇聚成的潮汐。
夯土台东侧,原本苍翠起伏的山野,如同被泼洒了浓墨。黑压压的人潮,沉默而有序地从山坳、从林间、从每一条泥泞小径涌出!粗布短褐,赤足草鞋,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与泥土的印记,唯有眼神灼亮如未熄的炭火——十万农家弟子!
人潮在离夯土台百步之遥处,如同撞上无形的堤坝,骤然止步。没有号令,十万人齐刷刷跪伏下去!膝盖砸进湿润的泥土,发出沉闷而浩瀚的声响,惊起飞鸟无数。黑压压的人头低伏,如同一片骤然匍匐的黑色森林,向高台之上致以至高的臣服之礼。
死寂。
只有风吹过新翻泥土和十万人粗重呼吸的声音。
在这片绝对臣服的黑色森林前方,一点素白,踏着草叶上晶莹的晨露,缓缓行来。
田言。
她褪去了罗网杀手的诡艳,洗净了农家烈山堂主的威仪。一袭最寻常的素白麻衣,宽袍大袖,赤着双足,纤细的脚踝沾着泥点与草屑。长发仅用一根荆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双手捧着一个陈旧的、边缘磨损的深褐色桐木匣,步履沉静,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中央的韩非。
晨光勾勒着她清减的轮廓,素净得不染尘埃,却又沉重得仿佛托举着千钧。十万农家弟子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洪流,汇聚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韩非立于高台,玄衣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他身后,是刚刚赶至、目睹这震撼一幕的百家代表:墨家巨子(代理)、儒家伏念、道家代表(捧《道德经》的道童),以及坐在特制轮椅上、被侍女推来的端木蓉。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裹着厚厚的毛毯,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追随着田言的身影。
田言终于踏上高台。她走到韩非面前三步之地,停下。没有跪拜,只是微微躬身,双手将那个深褐色的桐木匣高高捧起,举过头顶。
“农家田言,”她的声音清越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旷野的寂静,“率十万弟子,携《青龙计划》全卷名册,归附新稷下学宫。愿以农桑之本,沃法理之田。”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不起眼的桐木匣上。《青龙计划》!这个搅动七国风云、牵引无数阴谋与杀戮、甚至关联着苍龙七宿终极秘密的恐怖计划,其核心名册,竟被田言如此轻易地献出?
韩非的目光深邃如渊。他上前一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桐木匣面时,田言宽大的素白衣袖因这动作微微滑落了一寸。
一道极其细微、却妖异如活物的暗紫色剑纹,在她雪白的手腕内侧一闪而逝!形如惊鲵,尾钩狰狞!正是与端木蓉所中毒痕同源的罗网印记!
韩非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面上无波,稳稳接过了木匣。匣子入手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数亡魂的重量。
“善。”韩非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瞬间传遍整个山野,“百家归流,万法同源!此非韩非之稷下,乃天下之稷下!”他猛地转身,面向那初升的、光芒万丈的朝阳,袍袖一挥,声震寰宇:
“铸——碑——!”
“喏!”
早已准备就绪的墨家弟子齐声应和!巨大的坩埚被机关吊起,下方地火喷涌,赤红的青铜汁液如同熔岩般翻滚沸腾,热浪灼人!
“笔来!”儒家伏念须发皆张,一声清啸!他身后数名儒生合力展开一张巨大的、坚韧无比的素色麻帛。伏念执一杆丈余长的特制巨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一个个斗大的篆字在麻帛上如金戈铁马般奔腾而出,正是韩非亲撰的《新稷下学宫宪章》核心律条!
“道法自然!”道家道童清叱一声,手掐法诀,一股精纯凝练的先天真气自他掌心喷薄而出,化作一道清冽的寒流,并非直接作用于青铜,而是萦绕在伏念笔端与那沸腾的坩埚上空!墨迹在真气催动下愈发清晰凝练,灼热的青铜汁液也被这股清凉道韵压制着狂暴,更显精纯!
“落!”
随着墨家统领一声令下,沸腾的青铜汁液如同金色的瀑布,轰然注入早已在地面挖好的、由巨大石模构成的巨型碑槽之中!伏念挥毫写就的麻帛巨幅,被墨家弟子以巧劲牵引,精准无比地覆盖在尚未凝固的青铜液面之上!道家真气紧随而至,如无形刻刀,将麻帛上的墨迹深深“压”入滚烫的青铜之中!
嗤——!!!
青烟混合着墨香与道韵冲天而起!
灼热的气浪席卷四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眯起了眼睛。
唯有端木蓉的轮椅,被侍女坚定地向前推去。滚烫的气流拂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吹得毛毯猎猎作响。她苍白的手从毯子下伸出,紧紧抓住轮椅冰冷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侍女将她推至那巨大的、仍在缓缓凝固、散发着惊人热力与金属气息的青铜巨碑旁。
青铜尚未完全冷却,暗红中透着流动的金光。碑面上,巨大的篆字在高温与道法作用下深深嵌入青铜肌理,轮廓初现,边缘还流淌着细小的液态金属。
端木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其中一个巨大的、笔锋如刀劈斧凿、透着森然法度的字上——“法”。她的视线顺着笔锋移动,落在“法不阿贵”四个字上。尤其是那个“贵”字,最后一笔的钩挑处,因青铜冷却收缩,形成了一道微小的凹槽。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带着伤者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抚过那滚烫的碑文。指尖掠过“法”字的锋芒,掠过“不”字的刚直,掠过“阿”字的转折,最终停留在那个尚未完全冷却、触手仍觉灼热的“贵”字凹槽上。
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驱散了她骨髓深处的寒意。丹田碎裂的剧痛,生机流逝的恐惧,还有那日大司命咒力侵蚀的冰冷绝望…仿佛都被这铸造秩序、象征平等的青铜之热所熨烫。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干涩的眼角滚落。清澈,滚烫。
“啪嗒。”
晶莹的泪珠,不偏不倚,正正砸入那个小小的、尚未凝固的“贵”字凹槽之中。
嗤…一声极轻微的细响。
泪水瞬间被高温蒸发,只在暗金色的青铜上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浅的白色水痕印记,如同一个微小的伤疤,烙印在“贵”字的锋芒之下。法不阿贵,贵贱同泪。
就在这一刻!
“还不够亮!”韩非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投向碑顶。
“我来!”
一道火红的身影应声掠出!焰灵姬足尖在未干的泥地上轻点,赤红的长发在热风中狂舞。她飞身而起,如朱雀凌空,瞬间已至那高达数丈的青铜巨碑顶端!碑顶,一个巨大的、由墨家设计、道家真气淬形、儒家正气凝神的“法”字,正沐浴在破晓最炽烈的金光之中,轮廓初定,却还未能尽显其芒!
焰灵姬悬停碑顶,清叱一声,周身火焰纹路骤然亮起!她右掌猛地向那巨大的“法”字中心印去!
掌心之中,不再是复仇的赤红毒焰,亦非焚毁烙印的暴烈之火,而是一簇纯粹凝练、跳跃着金色光华的火焰!这火焰中,蕴含着焚尽枷锁的决绝,也蕴含着守护新生的温暖,更融入了她宣读《韩律》时的庄重信念!
“燃——!”
金红色的火苗如同拥有生命,瞬间没入青铜碑顶那个巨大的“法”字笔划之中!
轰!
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彻底唤醒!
整个青铜巨碑猛地一震!碑身上所有刚刚嵌入的篆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贯通,瞬间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尤其是碑顶那个巨大的“法”字,在焰灵姬掌心金焰的引燃下,仿佛被注入了太阳的魂魄!
“法——!!!”
一个字,金芒万丈!灼灼烈烈!
它如同初生的骄阳,挣脱了青铜的桎梏,将万道金光泼洒向跪伏的十万农家弟子,泼洒向忙碌的墨家工匠,泼洒向肃立的儒道百家,泼洒向轮椅中泪痕未干的端木蓉,泼洒向整个百越新生的土地!
这光,是秩序之光,是破晓之光,是焚尽腐朽的烈焰,更是照亮前路的星火!
十万农家弟子仰望着那沐浴在金光中的巨碑,仰望着那个燃烧的“法”字,沉寂的山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如同海啸般的欢呼!
“新稷下!万法归流!”
“法——!”
声浪如潮,席卷四野,与碑顶那个燃烧的金字共鸣,震散了天边最后一片残云。
星火已燃,其道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