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沈清漪苍白而坚毅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刚刚下达了“升帐议事”的命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穿透厚重的帐帘,惊动了外面肃立的亲卫。高德忠应声而入,看到皇后(注:此处应为太后,但根据前文,沈清漪为太后,可能为笔误,应为太后)虽身形单薄,挺直的脊梁却如寒松立雪,眼中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燃烧生命的冷焰,心中一凛,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领命而去。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赵擎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沈清漪走到榻边,最后一次深深凝视着他沉睡的侧脸,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峰,仿佛想将那化不开的忧惧与痛楚抚平。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等我。”她低声呢喃,似承诺,又似诀别。随即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片刻后,中军大帐。火把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将领们眉宇间的沉重与焦虑。郭放、秦风、赫连朔,以及几位重要的副将、参军皆已到齐,分列两侧。当沈清漪身着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素色斗篷,未戴珠翠,只简单挽着发髻,步入大帐时,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审视,有疑虑,有期待,更有难以掩饰的惊惧——为即将到来的大战,也为眼前这位临危受命、身份尊贵却终究是女流的主心骨。
沈清漪径直走向主位,那里原本属于赵擎的虎皮帅椅空置着,她没有坐下,而是立于案前,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全场。她没有刻意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情况,诸位都已知晓。敌军三十万,先锋五万铁骑,不日即至。北疆生死,在此一战。镇国公需静养,军务由本宫权摄。本宫不问尔等心中作何想,只问一句:这北疆防线,守,还是不守?”
帐内一片死寂。守?如何守?兵力悬殊,粮草短缺,主帅昏迷……
“守!” 秦风率先踏出一步,抱拳怒吼,双目赤红,“末将等深受国恩,岂能畏死?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让胡马踏过居庸关半步!”
“守!” 郭放须发微颤,重重一顿足,老泪纵横,“老臣世受皇恩,镇守北疆数十载,此关在,人在!关破,人亡!”
“守!” 赫连朔亦躬身,语气平静却坚定,“雪凰军奉命而来,自当与北疆共存亡。”
几位副将参军互看一眼,亦纷纷表态:“愿随娘娘死战!”
“好!”沈清漪颔首,眼中寒光一闪,“既然要守,便不能坐以待毙!敌军势大,锐气正盛,我军新遭变故,军心未稳,若一味死守关隘,必被其困死、耗死!”
她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拿起朱笔,点在居庸关外一片地形复杂的区域——“黑风峪”。
“此地两山夹一沟,地势险要,乃敌军先锋必经之路,且不利于大军展开。论钦陵骄横,必轻骑冒进。”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秦风,“秦将军!”
“末将在!”
“着你率五千精锐骑兵,多带旌旗锣鼓,即刻出关,于黑风峪两侧山林设伏!敌军若至,不必死战,以弓弩袭扰为主,虚张声势,挫其锐气后,即刻沿预定路线撤回关内!记住,你的任务是疲敌、惑敌,而非歼敌!若恋战,军法从事!”
“末将得令!”秦风精神一振,这是险中求胜的奇招!
“郭老将军!”
“老臣在!”
“居庸关防务,由你全权负责!即刻起,加固城防,多备滚木擂石,金汁火油!征调所有民夫,日夜不停,深挖壕沟,设置拒马!本宫要这居庸关,成为吞噬叛军的血肉磨盘!”
“老臣遵旨!”
“赫连将军!”
“末将在!”
“你的‘雪凰军’擅长奔袭野战,暂为预备队,养精蓄锐。但需派精干斥候,严密监控敌军主力动向,尤其是平西王与吐蕃联军之间是否有隙可乘!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末将明白!”
沈清漪一条条命令下达,思路清晰,措置果断,竟隐隐有赵擎用兵之风。众将初始的疑虑渐渐被这冷静的部署所取代,帐内气氛为之一肃。
“粮草军械乃守城根本。”沈清漪看向主管后勤的参军,“立即清点库存,统一调配,实行战时配给制!优先保障守城将士!同时,张贴告示,向北疆百姓征集余粮,以朝廷盐引、布帛作抵,日后加倍偿还!告诉百姓,朝廷未弃北疆,与他们共存亡!”
“遵命!”
“最后,”沈清漪目光骤然转冷,声音如冰,“传本宫懿旨:即日起,北疆实行最严军法!临阵脱逃者,斩!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斩!通敌叛变者,诛连三族!各级将领,若有畏敌不前、指挥不力者,无论官职,本宫亲斩之!帅印在此,军法无情!”
她“啪”一声将赵擎的玄铁帅印重重按在案上,那沉闷的声响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
“臣等遵旨!万死不辞!” 众将凛然,齐声应诺。
议事毕,众将领命匆匆而去,大帐内外瞬间进入一种高速运转的临战状态。号角声、马蹄声、将士的呼喝声、民夫的号子声,打破了雪夜的沉寂。沈清漪独自站在舆图前,久久未动。刚才的冷静与决断耗尽了她的心力,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息又开始蠢蠢欲动,喉头腥甜上涌。她强行咽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娘娘,”高德忠悄步进来,面带忧色,“紫荆关有消息了。”
沈清漪心头一紧:“如何?”
“秦将军持娘娘手谕和帅印到了紫荆关,王贲起初果然推诿,言语不敬。秦将军当场欲依军法行事,幸得郭老将军事先派去的使者暗中劝解,王贲见帅印如见国公,又见‘雪凰军’精锐在侧,最终……服软了,已拔营分兵,驰援居庸关侧翼。”
沈清漪微微松了口气,这算是个好消息,内部隐患暂时压下了。但王贲的桀骜,只是冰山一角。赵擎昏迷的消息,能瞒多久?
接下来的两日,北疆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紧张到了极点。沈清漪几乎不眠不休,处理军报,巡查防务,安抚军心。她出现在城墙上的次数越来越多,虽不插手具体指挥,但那道玄色身影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震慑。将士们看到太后娘娘与他们同处险地,脸上的惶恐渐渐被一种悲壮的决绝所取代。
阿尔丹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不再躲在帐中,而是跟着挽月,带着几名宫女,为伤兵营送药裹伤,用她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安抚着伤员的情绪。她的存在,像一道温暖的光,在这肃杀的氛围中,带来一丝人性的慰藉。沈清漪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心中酸楚又欣慰。
第三日黄昏,噩耗终于传来。派往黑风峪方向的斥候,只有一人带伤浴血逃回,滚鞍落马,嘶声禀报:“秦将军所部……中伏!吐蕃先锋早有防备,在山峪另一侧埋下重兵!我军……陷入重围!秦将军死战不退,生死不明!”
轰——!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整个居庸关摇摇欲坠!
中伏了!秦风危矣!五千精锐骑兵,乃是北疆目前最机动的力量!
帐内诸将脸色煞白,刚刚提振的士气瞬间跌入谷底。一股绝望的气息开始蔓延。
“娘娘!末将请命!率‘雪凰军’出关救援!”赫连朔猛地出列。
“不可!”郭放急道,“敌军既设伏,必有所图!此刻出关,恐是调虎离山之计!若关隘有失,满盘皆输!”
“难道眼睁睁看着秦将军和五千弟兄送死吗?!”有将领红着眼吼道。
帐内顿时吵成一团。
沈清漪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论钦陵,果然名不虚传!是自己……低估了对手吗?不!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肃静!”她运起内力,厉声喝道,压下了所有嘈杂。她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黑风峪,脑中飞速运转。中伏……围点打援……调虎离山……论钦陵的目标,果然是居庸关!他想用秦风的五千人做饵,诱使我军主力出关野战!
不能上当!但秦风……也不能不救!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赫连将军!”她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赫连朔。
“末将在!”
“本宫予你三千‘雪凰军’精锐,一人三马,携带火油箭弩,即刻出关!”
“娘娘!不可啊!”郭放大惊。
沈清漪抬手制止他,语速极快:“你的任务,不是去黑风峪硬拼!而是绕过主战场,直扑敌军后方百里外的‘野狼谷’!那里是吐蕃先锋囤积粮草之地,守备必然相对空虚!给本宫烧了它!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然后,不必回关,直接向北,做出迂回奔袭其主力侧后的态势!”
围魏救赵!攻其必救!
赫连朔眼中精光爆射,瞬间明白了沈清漪的意图!这是险棋,更是妙棋!一旦粮草被烧,论钦陵必军心大乱,围攻黑风峪的兵力必然回援,秦风之围自解,甚至可能创造战机!
“末将……领命!”赫连朔不再犹豫,重重抱拳,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
“郭老将军!”沈清漪又看向郭放。
“老臣在!”
“紧闭关门!全军戒备!多布疑兵!做出主力仍在关内的假象!同时,派小股精锐,趁夜出关,袭扰敌军侧翼,虚张声势,让其摸不清我军虚实!”
“老臣明白!”
“其余诸将,各归本位,严守岗位,没有本宫命令,妄动者,斩!”
一道道命令如同行云流水,将可能的崩溃强行扭转成一场惊心动魄的反击布局。众将看着案前那位身形单薄却目光如电的太后,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已非寻常女子的胆识,而是真正的统帅气度!
是夜,居庸关关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道缝隙,赫连朔亲率三千“雪凰军”,如幽灵般没入黑暗。关墙上,火把比平日多了数倍,人影幢幢,战鼓号角不时响起,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调动。沈清漪亲自登上城楼,玄色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她目光沉静地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正进行着一场决定北疆命运的血战。
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息,随着心潮的起伏而剧烈翻腾,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却也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冰冷。她在赌,赌赫连朔的悍勇,赌论钦陵的多疑,赌这北疆将士的韧性,更赌……她与赵擎那未尽的命数!
凤峙北疆,以身为饵,逆转乾坤!这盘棋,才刚刚到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