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的黎明,来得格外艰难。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巍峨的关墙,寒风卷着冰粒,抽打在戍卒冰冷的铁甲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关隘内外,肃杀之气凝而不散,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然而,在这片死寂的肃穆之下,一股压抑已久的、名为“希望”与“复仇”的暗流,正随着那道以太后沈清漪名义颁下的“讨逆檄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席卷整个北疆,并向着烽烟四起的中原大地扩散开去。
帅府之内,灯火彻夜未熄。沈清漪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将最后一本关于军械损耗的册子合上。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已处理大半,朱笔批注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处理政务、接见将领、安抚民心,几乎耗尽了她本就未愈的心神。体内那涅盘的凤凰之力,虽让她精力远超常人,却也因过度透支而隐隐躁动,经脉传来灼痛感。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锐利。仿佛经过血与火的淬炼,那块蒙尘的美玉,终于拭去尘埃,绽放出惊心动魄的光华。
“娘娘,卯时三刻了,该用早膳了。”挽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却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轻声提醒,眼中满是心疼。
沈清漪看了一眼那清可见底的粥水,微微蹙眉:“军中皆是此等伙食?”
挽月低声道:“郭老将军有令,自娘娘以下,一切用度皆按最低配给。粮草……确实不多了。”
沈清漪沉默片刻,端起粥碗,几口饮尽,那寡淡的味道让她胃部一阵抽搐,却面不改色:“传令,本宫与士卒同甘共苦,非常时期,更该如此。但伤兵营的供给,必须优先保障,药石不得短缺!”
“是,娘娘。”挽月躬身应下。
刚用完早膳,郭放、雷奔便联袂求见,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娘娘!”雷奔声如洪钟,带着沙场特有的悍烈之气,“檄文传出,北疆震动!各州县留守官吏、军中将士,乃至百姓,群情激昂!已有三路义军派人前来联络,愿奉娘娘号令,共讨国贼!此外,苏定方侯爷亦有密使至,言其已突破伪帝淮水防线,兵锋直指徐州,请娘娘固守北疆,牵制伪帝兵力,待其扫平东南,便可南北夹击,会猎京城!”
好消息!沈清漪眼中精光一闪。苏定方进展神速,义军来投,北疆民心可用!这局面,比预想中要好得多!
“好!告知苏侯爷,北疆必不负所托!对于前来投效的义军,需仔细甄别,以诚相待,但亦要防其鱼目混珠。着秦风(伤势稍稳)负责接洽整编事宜,务必使其成为助力,而非隐患。”沈清漪思路清晰,下令果决。
“末将(老臣)明白!”雷奔、郭放齐声应诺。
“赫连朔那边,可有动静?”沈清漪话锋一转,问出最关键的问题。赫连朔拥兵数万,盘踞落鹰涧,其动向直接关系北疆安危。
郭放沉声道:“回娘娘,据探马回报,赫连朔大军依旧龟缩落鹰涧,加固工事,并无南下迹象。但其麾下斥候活动异常频繁,尤其是……频繁窥探我军与吐蕃控制区的接壤地带。此外,三日前,有一支约百人的云中国商队,持赫连朔手令,欲过关前往吐蕃,被我军拦截,搜出大量……兵甲图册和密信,虽经涂改,但依稀可辨,似与吐蕃某位实权贵族有关。”
与吐蕃勾结?!沈清漪心中一震!赫连朔想干什么?联手吐蕃,夹击北疆?还是……另有所图?
“密信内容可能破译?”她急问。
“正在设法,但需要时间。”郭放答道,“赫连朔此人,狡诈如狐,不可不防。老臣已加派三倍斥候,严密监控其动向。”
沈清漪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闪烁:“传令边军,对吐蕃方向,外示以弱,内紧防备。多布疑兵,广设烽燧。若赫连朔真敢引吐蕃入寇,本宫必让其有来无回!”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凛冽的杀意。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完全依赖赵擎的深宫太后,涅盘之后,杀伐决断,自有威严。
“娘娘英明!”郭放由衷赞道。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太后,与数月前已判若两人,那份沉稳与魄力,隐隐有了几分赵擎当年的风采,甚至……更多了一丝属于女性的坚韧与细腻。
这时,一直沉默的雷奔,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开口道:“娘娘,还有一事……关于赫连影将军的伤势……”
沈清漪心中一紧:“他怎么样了?” 那日雪山分别后,赫连影因毒伤和旧创复发,一直被安置在伤兵营秘密治疗。
“性命已无大碍,但……经脉受损极重,尤其是丹田气海,恐……武功难复旧观。”雷奔语气沉重,“他醒来后,情绪颇为低落,拒绝见人,只向末将打听……公主殿下安好。”
沈清漪闻言,心中五味杂陈。赫连影虽是云中国旧臣,但此次若非他拼死相助,她和阿尔丹绝无生还可能。他失去武功,等于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其心中苦楚,可想而知。
“本宫知道了。”她轻叹一声,“待他情绪稍稳,本宫亲自去看他。他的功劳,北疆铭记于心,必不负他。”
“是。”
商议完军务,郭放、雷奔告退。沈清漪独自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精神一振。关墙上,“周”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下将士身影挺拔,杀气森然。远处的校场上,传来新兵操练的号子声,虽然稚嫩,却充满朝气。
这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她心中的那块巨石,却从未放下。赵擎……依旧杳无音信。雷奔派出的斥候,三探雪山,除了带回那块冰冷的护心镜碎片和更多关于冰眼祭坛彻底崩塌、成为绝地的噩耗,再无其他线索。希望,正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变得渺茫。
“赵擎……”她无声地呢喃,指尖深深掐入窗棂,木屑刺入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必须坚强,为了阿尔丹,为了北疆,为了这千千万万追随她的人。但每当夜深人静,那份蚀骨的思念与恐惧,便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娘娘,”挽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担忧,“您又是一夜未眠,去歇息片刻吧,公主殿下那边有奴婢照看。”
沈清漪摇摇头:“阿尔丹今日如何?”
“殿下服了山叟留下的药,气色好了许多,胡军医说,再调理旬日,便可无碍。只是……夜里时常惊醒,需要人陪着。”挽月低声道。
沈清漪心中一痛。冰髓淬体的折磨,在阿尔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本宫去看看她。”
来到阿尔丹的寝居,小女孩正拥着锦被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小小的身影在宽大的座椅里,显得格外孤单。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到沈清漪,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怯生生地唤道:“母后。”
“阿尔丹,”沈清漪走过去,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感受着女儿单薄肩膀下微微的颤抖,“在看什么?”
“母后,天什么时候才会亮?”阿尔丹仰起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迷茫与恐惧,“阿尔丹不喜欢这里,好冷……阿尔丹想回京城,想回有太阳的家……”
家?京城那个充满阴谋与血腥的皇宫,还能称之为家吗?沈清漪鼻尖一酸,紧紧抱住女儿,柔声道:“阿尔丹乖,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母后和你,还有……还有很多叔叔伯伯,都会陪着你。等我们打跑了坏人,天就亮了,母后带你去一个永远有太阳的地方,好不好?”
“嗯。”阿尔丹将小脸埋在她怀里,轻轻应了一声,小手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仿佛生怕一松手,这短暂的温暖也会消失。
安抚女儿睡下后,沈清漪回到书房,铺开一张巨大的中原舆图,目光沉沉地落在标注着“京城”的位置上。伪帝萧景锐,乌维,赫连朔,吐蕃,拜火教……一个个敌人的名字在她脑中闪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北疆看似站稳了脚跟,实则依旧危机四伏,强敌环伺。内部,粮草、军械、人心,无一不是亟待解决的难题。
她提起朱笔,在舆图上轻轻划出一条线,从北疆铁壁关,向南延伸,穿过重重关隘,直指京城。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与鲜血。但她已无路可退。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德忠略显惊慌的声音响起:“娘娘!娘娘!关外……关外来了一个人,指名要见您!”
沈清漪眉头一蹙:“何人?如此慌张?”
高德忠喘着气道:“是……是个和尚!一个……浑身是血、拿着禅杖的和尚!他说……他说是从京城来的,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面见娘娘!守关将士不敢擅专,已将其暂时看管!”
京城来的和尚?浑身是血?沈清漪心中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带他进来!不,本宫亲自去关楼!”她霍然起身,眼中寒光爆射。
片刻之后,铁壁关巍峨的关楼之上。寒风凛冽,旌旗招展。沈清漪一身玄衣,立于女墙之后,目光冰冷地看向下方被数名精锐甲士严密看守着的身影。
那确实是个和尚,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穿着一件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灰色僧袍,手持一根镔铁禅杖,杖头沾染着早已干涸的血迹。他面容枯槁,嘴唇干裂,身上多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隐隐渗出血水,显然历经了惨烈的厮杀才抵达此地。但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悲愤与决绝!
看到沈清漪出现,那和尚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甲士死死按住。
“阿弥陀佛!”他高宣一声佛号,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穿透风声,清晰传入沈清漪耳中,“贫僧……大相国寺,知藏僧,法号……慧明!参见太后娘娘!”
大相国寺!京城皇家寺院!沈清漪瞳孔骤缩!那是先帝时常礼佛之处,寺中高僧,她亦有数面之缘!
“慧明大师?”沈清漪强压心中惊涛,沉声道,“大师不在京城清修,为何身负重伤,来此北疆苦寒之地?”
慧明和尚闻言,虎目含泪,猛地以头抢地,悲声道:“娘娘!京城……京城已成人间地狱!伪帝无道,乌维妖人祸国,他们……他们竟纵容拜火妖邪,焚毁佛寺,屠戮僧众,强逼百姓改信邪教!大相国寺……已被付之一炬!方丈大师……为护经卷,已圆寂殉国!寺中僧侣,死伤殆尽!贫僧……贫僧奉方丈遗命,拼死杀出重围,前来北疆,投奔娘娘,只为……告知娘娘一件关乎天下苍生、关乎大周国祚的惊天秘辛!”
焚寺?屠僧?拜火教竟如此猖獗!沈清漪心中巨震!但她更关心的是慧明口中的“惊天秘辛”!
“大师请起!究竟是何秘辛?”她急步上前,示意甲士松绑。
慧明和尚挣扎起身,目光死死盯住沈清漪,一字一顿,如同泣血:“娘娘!伪帝萧景锐……他……他并非先帝血脉!他的身世……与二十年前一桩宫廷秘案有关!先帝……先帝很可能……是遭人毒害!而知晓此事关键证据的……除了贫僧,还有一人……此刻……正被乌维囚禁于京城天牢,危在旦夕!”
轰——!!!
如同万道惊雷同时在脑海中炸响!沈清漪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踉跄后退一步,若非挽月及时扶住,几乎栽倒在地!
萧景锐……非先帝血脉?!先帝遭人毒害?!
这……这怎么可能?!若此事为真,那伪帝窃位,便不仅是谋逆,更是……鸠占鹊巢,欺天罔地!
而那个掌握关键证据的人……是谁?!
一个名字,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她的脑海,让她如坠冰窟!
难道……是他?!
那个她以为早已死在多年前那场政治风暴中的人?!
那个……赵擎曾拼死追查,却最终不了了之的人?!
慧明和尚看着沈清漪骤变的脸色,重重叩首,血泪纵横:“娘娘!此事千真万确!方丈大师圆寂前亲口所言!那人……就在天牢最底层!求娘娘……速发兵救之!否则,证据一毁,真相永埋!国贼逍遥,先帝……死不瞑目啊!!!”
关楼之上,寒风呼啸。沈清漪呆立当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原本看似清晰的棋局,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天秘辛,瞬间变得扑朔迷离,杀机四伏!
凤还巢,风已满楼!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