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继续在闷热中前行,麦浪翻滚,蝉鸣聒噪。在相对靠后的辎重序列里,鲁国世子姬屯正骑在一匹温顺的驮马上,眉头紧锁,满面愁容。他华贵的世子常服早已换成了与普通学员无异的灰蓝色制服,但这并未减轻他心头的重压。作为夹在齐、楚两大强邻之间、如履薄冰的鲁国继承人,姬屯此行的使命沉重无比。鲁国虽侥幸随三晋伐宋楚,夺得沛、萧等十余县,但举国上下在短暂的狂喜后,是更深的恐惧——小国寡民,何以在虎狼环伺中长久?痛定思痛,鲁公力排众议,决心效法韩国变法强军,而世子姬屯亲率八十名鲁国最优秀的年轻贵族子弟赴韩留学,便是这“师韩长技以自强”的关键落子。他渴望汲取韩国新军事革命的精髓,挽救危如累卵的宗庙社稷。
然而,踏入阳翟讲武堂,尤其是参与这次参谋旅行后,姬屯才真切体会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的苦涩。韩国的军事体系之复杂、理念之超前、训练之严苛,远超他此前的想象。“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 他苦笑着对身边同样疲惫不堪的鲁国同窗低语,语气里充满了挫败与前所未有的清醒。这绝非谦逊,而是残酷的现实落差。
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出发前,伊凌翼竟当着军官团的面,直接任命他为教导标的兵站总监!
“兵站总监?” 姬屯当时一脸茫然,这个词汇在鲁国的军事传统中几乎是一片空白。鲁国过去的战争,规模有限,多在境内进行。所谓后勤,无非是贵族私兵自带几日干粮,或临时向沿途城邑“征发”(实为劫掠)粮秣。像韩国这种设立专业化、体系化、拥有庞大常备运输力量、能支撑大军远离本土长期作战的“兵站”机构,对他们而言,如同天方夜谭。
“敢问祭酒…这兵站总监…具体职责为何?” 姬屯硬着头皮请教。
伊凌翼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兵站者,大军命脉所系。武器、弹药、被服、粮秣、药品、马料、工兵器械、备用马匹…凡作战所需一应物资之储备、转运、分发、维护,皆归尔统筹调度。确保大军转战千里,无后顾之忧。细则,可参阅《讲武堂兵站勤务条例》。” 说罢便转身离去,留下姬屯在原地发懵。
《条例》?姬屯手忙脚乱地翻出那本厚厚的册子,密密麻麻的条目、复杂的分类、繁琐的流程,看得他头晕眼花。情急之下,他只得向周围的“同学们”求教。他先找到韩国学员石柱,石柱挠挠头:“兵站?就是管大伙儿吃饱饭呗?俺们村打仗,带够干粮就行!” 张谦引经据典说了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大道理,却无实操。问陈桓,陈桓专注于战术推演,对此也语焉不详。问到“霹雳”营中尉田猛时,这位技术军官想了想,很“务实”地建议:“总监大人,依我看,首要就是确保军粮!多备粟米!再想法子弄些耐储存的梅干(腌渍梅子,鲁国简易军粮),给士卒们佐餐开胃,补充盐分,这就顶顶重要了!”
姬屯虽觉这答案过于简单,但基于鲁国那点可怜的后勤经验,竟鬼使神差地信了田猛的话。他想,行军打仗,吃饱肚子总是第一位的。于是,这位鲁国世子殿下,未来的国君,便以“确保军粮”为核心指导思想,开始了他的兵站总监生涯。他命人将征集来的粮秣(主要是粟米袋)和好不容易搜罗到的几十坛子梅干,一股脑儿堆放在几辆大车上,就算是“兵站”的核心物资了。至于武器备用零件?被服?药品?马料?架桥器械?他要么觉得“暂时用不上”,要么觉得“就地想想办法”,要么干脆“忘了”!
当队伍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短暂休整,伊凌翼带着统裁组巡查后营时,眼前的一幕让这位以冷静深沉着称的军师祭酒瞬间勃然变色。所谓的“兵站”,就是几辆大车上杂乱堆叠着鼓胀的粮袋,旁边歪歪斜斜放着几十个粗陶梅干坛子。备用弓弦、弩机零件、箭杆散落一地,沾满泥污。几捆用来修补帐篷的油布被随意丢在潮湿的草地上。装药品的木箱敞开着,里面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马料只有可怜巴巴的几小堆,根本不够驮马食用。至于架设浮桥或修复道路的工兵器械,更是踪影全无!几个被临时指派给姬屯打下手的鲁国留学生,正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地试图整理这堆“烂摊子”,场面混乱不堪。
“姬!总!监!” 伊凌翼的声音如同极北寒冰刮过河滩,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冷意和压抑不住的怒火。所有附近的学员,无论是韩国的石柱、张谦,还是其他国家的留学生,都被这声音中的威压震慑,瞬间噤若寒蝉。
姬屯脸色煞白,慌忙上前行礼:“末…末将在!”
“这就是你统御的兵站?!” 伊凌翼指着那堆混乱的物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堂堂教导标兵站,形同乡间货栈!不,连货栈都不如!简直是难民逃荒的垃圾堆!”
他一步踏前,强大的气场迫得姬屯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武器损毁何以更换?!士卒负伤何以救治?!战马倒毙何以补充?!雨季将至,军衣浸湿何以替换?!前方桥梁若毁,辎重何以渡河?!仅凭这几袋粟米几坛梅干,就想支撑千余虎贲转战汝南平原?!”
伊凌翼的咆哮在闷热的河滩上回荡,字字如刀,切割着姬屯和所有鲁国留学生的自尊:
“汝以为战争是儿戏吗?!是带着干粮出门踏青吗?!兵站乃大军之心脏!血脉不通,四肢再强健也是死物!没有源源不断的补给,没有及时高效的保障,再锋利的刀剑也会崩口,再勇猛的士卒也会倒下!汝身为兵站总监,不思其职,不研其术,敷衍塞责,形同渎职!简直…简直愚不可及!”
姬屯面红耳赤,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鲁国的留学生们更是面无人色,无地自容。这一刻,他们才在伊凌翼雷霆般的训斥和眼前这混乱不堪的“兵站”景象对比中,无比真切、无比残酷地认识到:韩国这台战争机器运转的复杂与精密程度,其后勤保障体系所要求的专业化、标准化和规模,早已超出了鲁国人基于小国寡民、临时征发模式的狭隘生活经验和想象极限。知识层面的“知道”与实际操作的“做到”,隔着一条他们从未意识到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重来!” 伊凌翼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立刻!马上!按照《兵站勤务条例》!分门别类!建立清晰台账!规划转运路线!安排护卫力量!武器、被服、粮秣、药品、马料、工兵器械,六大类物资,缺一不可,管理有序!一个时辰后,本官再来查验!若仍如此不堪入目,军法从事,绝不姑息!尔等鲁国学员,全体受罚!”
咆哮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颖水在远处沉闷地奔流。姬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屈辱和混乱,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狠厉与决心。他猛地转身,对着那群呆若木鸡的鲁国同窗嘶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听不见祭酒军令吗?!立刻!分头行动!按条例!整理物资!快!” 这一刻,鲁国世子的骄傲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决心从头学起的学生的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