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沐阳一夜未眠。
母亲的呼吸机声音像钝刀一样刮着他的耳膜，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他紧绷的神经。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衰败的气息，沉重得让人窒息。父亲昨夜来闹过一场，被护士和闻讯赶来的保安架走了，留下更深的疲惫和无力感。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干涩的眼睛。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母亲日渐消瘦的脸，父亲狰狞的醉态，还有……昨夜路灯下，沈念递过来的那张纸巾，和她那双盛满担忧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试图将那个身影从脑海里驱散。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关心，于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负担。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她的。
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的病房门口停下。陆沐阳没有睁眼，以为是查房的护士。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清新的、带着凉意的晨风随之涌入，冲淡了病房里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是一阵他熟悉的、清浅的香气，不是消毒水，也不是廉价香水，而是一种……像雨后青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
沈念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家高级甜品店logo的纸袋，身上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卫衣，头发随意扎成马尾，素面朝天，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似乎也没睡好。晨光从她身后透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陆沐阳完全没料到她会来。他下意识想皱眉，想用冷漠筑起防线，但一夜的煎熬让他连维持惯常的冰冷都显得力不从心。他的脸色苍白，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夜更重，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颓败和脆弱。
沈念看着这样的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预想过他可能的状态，但亲眼所见，冲击力还是远超想象。她攥紧了手里的纸袋，指节微微发白。
“我……”沈念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我听说……阿姨住院了。”她避开了“你妈妈”这样略显亲密的称呼，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路过……顺便买了点早餐。”她将纸袋递过去，语气尽量显得随意，像是真的只是顺路。
陆沐阳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纸袋上，没有动。他知道那家店，离医院很远，根本不顺路。里面的东西，也绝不是“随便”买的。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压抑。
沈念举着袋子的手有些僵，心里开始打鼓，后悔自己的唐突。她可能又搞砸了，在这种时候，他大概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把袋子放在旁边椅子上就离开时，陆沐阳却忽然伸出了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沉重的疲惫，接过了那个纸袋。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冰凉一片。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力气，他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
沈念的心猛地一松，随即涌上更复杂的情绪。她看着他接过袋子，却没有打开的意思，只是将它放在床边柜上，紧挨着母亲的手。
“阿姨……情况怎么样？”沈念轻声问，往前挪了一小步，站在一个不至于打扰，又能看清病床上老人的距离。陆母闭着眼，脸色灰败，氧气面罩下呼吸微弱，但神态是安详的。
陆沐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母亲，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冷硬。“老样子。”他回答得简短，不愿多谈。
又是一阵沉默。沈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安慰显得苍白，鼓励更是多余。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陪着他一起，看着病床上生命迹象微弱的老人，感受着这间病房里沉重的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陆沐阳忽然极轻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她以前……很喜欢吃甜的。”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纸袋上，眼神有些飘远。
沈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买的是那家店最出名的海盐芝士蛋糕和栗子蒙布朗，柔软、甜腻，适合病人稍微尝一点。她没想到，这无意间的选择，竟触碰到了他记忆里柔软的角落。
“会好起来的。”沈念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忍不住轻声说。这话毫无根据，甚至有些天真，但在这一刻，她只想这么说。
陆沐阳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晨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拉长，投在苍白的脸颊上。
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护士进来例行检查。沈念知道自己该走了。她看了陆沐阳一眼，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先走了。”沈念低声说，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在关门的一刹那，她似乎看到，陆沐阳极轻微地侧过头，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全然的冰冷和拒绝，似乎……掺杂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微弱的光。
走廊里阳光明媚，与病房内的压抑形成鲜明对比。沈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没有感到轻松。她知道，陆沐阳正独自承受着她无法想象的重量。但至少，今天早晨，她没有被他推开。
那张没能送出的纸巾，似乎被这个清晨的探视，悄无声息地替代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在晨光的见证下，似乎又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而对沈念来说，这一小步，足以让她看到更清晰的、冰层之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