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的雪夜,寂静得诡异。
悦来居客栈的后院里,沈锦凰卸下斗篷,在炭盆边缓缓搓着冻僵的手指。火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额角那道淡疤在明暗间若隐若现。一路奔波的疲惫还挂在眉梢,但眼神依旧清明如刀。
韩岭正在低声汇报布防:“前后门各四人,屋顶暗哨两人,院墙内外都撒了铁蒺藜。马匹喂过草料,都拴在后厩,随时可以出发。”他顿了顿,补充道,“镇上有三家客栈住了官差模样的人,其中一家离我们不到百步。”
沈锦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炭盆跳跃的火苗上。从滏水冰面伏击到现在,不过一天时间,但追杀者的布置已经层层递进——不再是试探,而是真正的围捕。
“大都护,我们是否……”韩岭欲言又止。
“是否该连夜离开?”沈锦凰接过话头,声音平静,“不,今夜就住这里。不但要住,还要住得张扬。你去掌柜那里,包下客栈最好的酒菜,就说北庭大都护途经此地,犒劳随行护卫。”
韩岭一愣:“这……会不会太招摇了?”
“就是要招摇。”沈锦凰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寒风裹着细雪灌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让暗处的人知道,我们已经警觉了。让他们掂量掂量,在青阳镇这种商旅云集之地动手,会有什么后果。”
她关窗转身,烛光在她深青色的官服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更何况,今夜有人会来。”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沈锦凰房中烛火已熄,她合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镇岳”剑横在膝头,剑鞘冰凉。窗外风雪又起,拍打着窗棂,发出沙沙声响。
突然,极轻微的“嗒”一声,从屋顶传来。
沈锦凰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她没有动,只是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几乎同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三短两长,是约定的暗号。
“进。”
门无声滑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闪身而入,随即关门。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四十余岁、面容精悍的脸,左眼下一道旧疤。
“卑职龙影卫北镇抚司千户,陈远。”来人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奉摄政王密令,迎大都护入京。”
沈锦凰没有起身,只是打量着来人。龙影卫是萧绝亲手组建的秘密力量,直属于摄政王府,从不外派。此人能说出“北镇抚司”这个内部称呼,身份应无问题。
“王爷伤势如何?”她问得直接。
陈远脸色凝重:“王爷中箭在左肩,箭镞淬毒,是南疆的‘七步莲’。幸得御医及时救治,毒已控制,但……”他顿了顿,“箭伤无碍,毒也清了。麻烦的是,陛下以此为由,强令王爷在府中静养,实际上等于软禁。”
沈锦凰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敲击:“软禁?以什么名义?”
“说是为王爷安危着想。”陈远眼中闪过愤恨,“但宫中传出风声,说王爷遇刺疑点重重,恐与前朝余孽有关。陛下已命宗正寺、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案。”
“三司会审……”沈锦凰冷笑,“好快的动作。我人还没到京城,案子已经审起来了。”
陈远压低声音:“大都护,王爷让卑职转告您两件事。第一,此次入京,绝不可进皇宫。无论陛下以何种名义召见,都不可去。第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双手呈上,“王爷说,此物关乎二十年前旧案,您一看便知。”
沈锦凰接过蜡丸,指尖微一用力,蜡壳碎裂,露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就着窗外雪光,她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沈牧之非叛臣,先帝遗诏在太庙。”
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但沈锦凰认得,这是萧绝的亲笔。
她盯着那行字,久久未语。炭盆里最后一块炭火“噼啪”一声爆开,火星四溅。
“王爷还说,”陈远的声音更低了,“若大都护决定不进京,现在还可回头。北境需要您,王爷……不愿您涉险。”
沈锦凰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告诉王爷,”她抬起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火苗,“沈锦凰既已南下,就没有回头的道理。京城,我去定了。”
陈远离去后,沈锦凰重新点亮烛火。她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笺——那是父亲沈牧之留下的遗物。这些年,她翻看过无数次,几乎能背出每一句话。
“吾儿锦凰,若你看到此信,为父当已不在人世。有些真相,为父至死不能言说,但你要记得:沈家世代忠良,从未负国。若有朝一日,有人以‘叛臣’之名辱没门楣,你当——”
信到此戛然而止,纸边有被烧灼的痕迹。当年抄家时,这封信被母亲藏在灶膛灰烬中,才得以保存,但也残缺不全。
沈锦凰的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父亲写这封信时,是否已预感到沈家将有大难?那句“有些真相,为父至死不能言说”,究竟指的是什么?
萧绝的纸条上写:“沈牧之非叛臣。”
可二十年前的定案卷宗里,白纸黑字写着:征北将军沈牧之,私通北戎,意图谋反,事败自尽。沈家满门抄斩,只留她这个当时年仅十岁的幼女,因太后一句“稚子无辜”而侥幸活命。
如果父亲不是叛臣,那么当年是谁陷害沈家?先帝遗诏又为何藏在太庙?萧绝在此时透露这个消息,是想告诉她什么?
窗外的风雪声越来越大,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沈锦凰闭目沉思,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片段:滏水冰面上那些自称沈家旧部的杀手,箭上刻着的“黑松林”,茶棚老者的警告,还有萧绝遇刺的蹊跷……
突然,她睁开眼。
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太庙。
大周太庙,供奉历代皇帝灵位之地,也是存放重要皇家文书的地方。若先帝真有遗诏留存,那里是最可能的藏处。
可太庙是皇家禁地,非祭祀大典不得入内。她一个外臣,更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除非……
沈锦凰走到桌边,提笔蘸墨,在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写完后,她将纸折好,塞入一支特制的空心簪中——那是卢湛给她的,用来传递最紧急的密信。
“韩岭。”
门外的韩岭应声而入。
“天亮前,将此簪送到城南‘三味书斋’,交给掌柜。”沈锦凰将簪子递给他,“记住,要亲眼见到掌柜本人,对他说:‘北山有梅,凌寒独开。’”
韩岭郑重接过:“属下明白。”
次日清晨,雪停了。青阳镇的街道上,早起的小贩已开始扫雪开张。悦来居客栈门前,沈锦凰的二十人护卫队整齐列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北庭大都护奉旨入京,途经青阳镇,叨扰诸位了。”沈锦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围观者的耳中。她今日换上了正式的朝服,深青色绣银纹的官服在雪地中格外醒目,额角那道疤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
“那就是沈大都护?好年轻……”
“听说她在北境杀得北戎人闻风丧胆!”
“看那气势,果然不凡……”
沈锦凰翻身上马,目光扫过街道两侧。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了几双闪烁的眼睛——是暗哨。很好,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出发。”她一抖缰绳,马队缓缓开拔。
出了青阳镇,官道上的积雪已被早行的车马压出两道辙印。沈锦凰不再隐藏行踪,反而命人打出了北庭大都护的仪仗——虽然简陋,但该有的旗帜、牌匾一样不少。
韩岭策马跟在她身侧,低声道:“大都护,昨夜那簪子……”
“送到了?”
“送到了。三味书斋的掌柜是个瘸腿老人,听了暗号后,收下簪子,只说了一句:‘三日后的丑时,太庙西侧角门。’”
沈锦凰微微颔首。三味书斋是萧绝早年布下的暗桩之一,专司京城内外的情报传递。那瘸腿老人她见过一面,是萧绝的启蒙恩师,因卷入党争而致残,隐姓埋名开了这家书斋。
三日后的丑时……那就是腊月十九,冬至祭典的前一夜。
看来,萧绝早已安排好了。
“传令,加快速度。”沈锦凰扬鞭,“三日内,必须抵达京城。”
马蹄踏雪,扬起阵阵雪雾。官道两旁的枯树飞快倒退,远处的山峦在晨光中显露出苍茫的轮廓。沈锦凰望着前方,眼神坚定。
她知道,此去京城,等待她的不仅是冬至祭典,不仅是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还有二十年前那场血案的真相,还有父亲蒙冤的真相,还有……那个藏在太庙深处的先帝遗诏。
而这一切,都将在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中,一一揭开。
风雪暂歇,但帝京上空,浓雾正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