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安堂内，午后的阳光透过格栅窗，在弥漫着药香的空间里投下温暖的光斑。
顾辞刚送走一位脸颊绯红、一步三回头的年轻姑娘，那姑娘声称心口闷，诊脉却毫无异状，眼神更是黏在他身上撕不下来。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唇边惯常的温和笑意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般没病装病的戏码，近日来已是屡见不鲜。
顾辞的性子温和，医术又好，加之容貌俊雅，在京中颇有些名声，时常会遇到这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病患，处理起来虽不失礼数，却也难免感到些许疲惫。
他抬眸，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药柜旁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寒羽正背对着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新送来的药材。
她动作利落精准，将不同的药材分门别类，称重、包好，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那挺直的背脊，专注的侧影，与这充满生气的药堂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幅宁静的画面。
顾辞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放下手中的医案，缓步走了过去。
“寒羽姑娘，”他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药草，“这批川贝的成色极好，辛苦你了。”
寒羽闻声，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是微微侧首，点了点下巴，算是回应，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表情。
“分内之事。”她的声音清冷，没有起伏。
顾辞早已习惯她这般模样，也不在意，倚在柜边，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却不由泛起一丝回忆的涟漪。
他仍记得初次见到寒羽时的情景。
那时她是跟随在靖王妃身边的护卫，一身劲装，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他只觉得这女子过于淡漠，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在她眼中留下痕迹，除了她需要守护的人和必要的任务，她对一切都缺乏兴趣。
若说王妃露柚凝是因醉心医术而显得不通世情，像个“木美人”，那寒羽便是由内而外透着的冰冷，是块真正的“冰美人”。
主仆二人在某些方面，倒真是相像得很。
只是近来，这块“冰”出现在济安堂的频率，似乎高得有些异常。
“说起来……”顾辞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寒羽姑娘近来似乎……格外勤勉？可是王妃那边近来安闲些了？”
他记得靖王府最近似乎并不太平。
寒羽包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安闲？
她心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岂止是安闲，自从王妃从皇宫回来后，靖王简直将王妃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明面上增加了巡逻的侍卫，暗处不知潜伏了多少影卫，将尘雨轩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陌生的苍蝇飞进去恐怕都要被盘查三遍。她这个贴身护卫，近来几乎无用武之地，清闲得很。
但这些内情，自然不能对外人言。
她眼皮都未抬，随口找了个借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早日做完，早日两清。”
她只想尽快清偿那所谓的债务，然后回归自己护卫的本职，或者说……继续过那种无需与太多人打交道的、更简单的生活。
顾辞看着她那副“公事公办、尽快划清界限”的模样，心中不由失笑。
他如何听不出这是托词？
若是为了还债，依她的效率，早已做完。
她近日来的，分明比之前来济安堂的次数要多得多。
这块冰，似乎并不如表面那般全然无情，至少，对于“责任”二字，她看得极重。
很快，寒羽便将手头最后一份药材整理完毕。
她利落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药尘，转身便欲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寒羽姑娘。”顾辞再次开口，叫住了她。
寒羽停下脚步，回身，投来询问的目光，依旧清冷。
顾辞看着她那双如同寒潭般深邃平静的眼眸，心中微动，一个念头悄然升起。
他脸上漾开温润的笑意，语气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邀请：“时辰尚早，姑娘忙碌半日，想必也饿了。我知道附近有家汤饼铺子，味道很是地道，用料也干净。不知姑娘可否赏光，一同去用些晚膳？”
寒羽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用膳？
她本能地想要拒绝。
与人一同用饭，在她看来是件麻烦且无必要的事情，尤其是与这位看似温和、实则让她感觉有些……难以捉摸的顾大夫。
她嘴唇微动，拒绝的话语已在舌尖。
然而，顾辞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她开口前，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眼中带着一丝狡黠：“若姑娘肯赏脸，按这几日帮忙的份量，便算是抵了……嗯……三成债务，如何？”
他知道，与她讲人情是没用的，唯有这债务，或许还能打动她分毫。
寒羽闻言，果然愣住了，嘴边的拒绝瞬间咽了回去。
她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迟疑。
非必要社交，浪费时间。 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但，一顿饭，可抵三成债务……这交易听起来……似乎颇为划算。
她讨厌欠债，尤其是这种因自己失误而欠下的债。
若能早日还清，她便能早日解脱，这对她而言确有吸引力。
这个条件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无波的心湖。
她沉默了片刻，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顾辞隐含期待的脸上扫过，又迅速移开，仿佛在权衡利弊。
最终，对早日脱身的渴望压倒了对无谓社交的排斥。
她抬起清冷的眸子，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可。”
顾辞看着她那副如同完成一桩任务般严肃认真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这块冰，想要焐热，怕是比钻研一味绝世药方还要难上许多。
但他并不急，亦不悔。
能与她多相处片刻，哪怕只是安静地吃一顿饭，于他而言，似乎也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那便请吧，寒羽姑娘。”他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容温煦如初。
寒羽不再多言，迈步走在前面，背影依旧挺直孤峭。
顾辞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夕阳余晖中染上暖色的发梢，只觉得这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济安堂，今日似乎也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