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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秋尽,百花山中已染寒色。

风过竹林,簌簌声如万竿低语,卷起层层枯黄竹叶,打着旋儿铺在湿漉漉的青石小径上。

水汽氤氲,远山半没于铅灰色的薄雾之中,只露出苍茫轮廓,带着几分料峭孤寂。

小径蜿蜒而上,尽头隐现一片青灰色古刹檐角。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正拾级而来。

走在前面的少女,着一身素淡月白衣衫,步履轻盈,似足不点尘。她身形纤秀,乌发如墨,仅用一根鱼骨银簪松松挽起几缕,其余柔顺地垂落肩背。

山风拂过,吹动她额角几丝散发,露出一张清丽如雪莲初绽的面庞,眉眼沉静,如同山谷深处未经尘嚣的幽潭。

纵是行走在这泥泞初凝的山道上,她月白的裙裾竟也纤尘不染,仿佛有清气自生。

正是阿篱。

她身后,一位身着绯红纱裙的女子。那红衣烈烈,艳若流霞,在这灰蒙蒙的山景中灼人眼目。

女子容颜之美,近乎妖异,眼角眉梢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傲岸,如同一株在万丈冰崖上孤芳自赏的火焰莲。

她身段婀娜,行走间裙裾微扬,却是无声无息,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隐含某种韵律。

只是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美眸,带着审视般的警惕,不时扫过周遭的林壑幽深与湿滑苔痕,仿佛每一片竹叶后都藏着叵测杀机。

贺兰雪。

此刻,她视线微移,落在阿篱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上。

山间水雾湿寒,连呼吸都凝着白气,然阿篱周身三尺,却似有一种无形的温润气场,将侵骨的寒意悄然排开。

贺兰雪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那份惊叹被她强行按压在冷艳孤傲的面具之下,唯余眼底深处几不可察的波澜。

‘不足两载……竟真的让她生生攀上了这第七重关隘……’

贺兰雪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倒映出这两个月洞窟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那狭窄、深寒的“风喉”洞内,再无往日阿篱绣花烹茶的温馨宁谧。

中央的空地。阿篱盘膝而坐,面色在洞顶凝结的万年寒气与自身喷薄欲出的玄阴真力交织下,呈现一种剔透的冰青色。

她身下的石地、周遭的石壁,早已被一层厚厚的、不断碎裂又不断重生的幽蓝坚冰覆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玄牝归元”!那并非寻常功法进阶,而是将自身化作寒泉的熔炉!庞大的至阴之气被她强行吸纳入体,沿着千锤百炼的经脉狂飙突进,试图冲击那层无形的壁障。

贺兰雪寸步未离,守在洞窟入口。她的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曾几何时,她也曾在这道门前徘徊经年,终因恐惧那如潮反噬的痛楚与魂飞魄散的大恐怖而却步。

此刻,看着阿篱承受着猛烈的寒潮冲刷,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楚仿佛重新在她自己的四肢百骸内炸开,每一息都是酷刑。

寒气如亿万冰针攒刺,血脉似要冻僵崩裂……这丫头是如何挺过来的?

一次,阿篱身上的冰甲猛然炸裂!失控的寒流如脱缰毒龙,直冲心脉!

贺兰雪想也未想,身形电闪至其身后,双掌凝聚毕生功力,便要强行输入真力护持其心脉——即便代价是她自身功力大损甚至被寒气反噬!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及阿篱背心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直紧守灵台最后一丝清明的阿篱,喉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清啸,并不响亮,却如梵钟初叩,带着佛门禅定的浩瀚与沉静!

周身紊乱狂暴、几欲破体而出的玄阴之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梳理,瞬间沉凝下来,沿着一条前所未有的玄奥轨迹缓缓流转。

她并未回头,却低声道:“姐姐,安心。拈花禅境,尚能守心。”

那一刻,阿篱身上爆发出的精神力量,澄澈而坚韧,洞穿了足以撕裂神魂的苦痛,与那霸道绝伦的玄阴真力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与共存!

她引动的已不仅仅是寒气,更是天地间一种更为浩渺、更为纯净的“静”之力量,如同寒冰之下无声奔涌的暗河。

贺兰雪的指尖生生顿住,停在阿篱背后尺余,感受着那股浩瀚禅意与至寒之气水乳交融般平息下来,冷汗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她的内裳。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凉微颤,看着眼前少女的背影,竟第一次生出某种近乎敬畏的陌生感。

其后数日,每一次冲击关隘的间隙,阿篱都显得异常平静。

她会从怀中取出那方素旧的棉帕,小心翼翼地拂拭洞壁不断凝结又碎裂的寒冰残屑,或是整理好被狂暴气流震乱的经卷书册。

甚至在山洞外的雾气凝结成露水,沿着藤叶滴落时,她会用一个小巧陶杯接下几点冰凉的露珠,捧到盘坐调息的贺兰雪面前。

贺兰雪起初只是冷眼瞥过,并不触碰。然阿篱澄澈的眸子温润如故,不以为意,只将陶杯轻轻搁在贺兰雪身侧一块干净的青石上。

终于有一次,在又一次目睹阿篱体内气机奔涌如怒海狂潮、却最终化为绕指柔波的奇异景象后,贺兰雪喉头微动,伸手端起了那杯冰露。

入口冰凉刺骨,却奇异地在喉间留下了一丝源于这山野云雾的清冽回甘。她没说话,却默许了少女这片无声的关切。

‘十年苦功……二十年煎熬……不及她两载破关!’

贺兰雪收回投向阿篱背影的目光,落在自己白皙如玉、却又仿佛缠绕着千年寒冰的指尖上。

那份嫉妒与不甘早已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释然与复杂。

或许,这阴毒诡谲的玄阴神功,真的找到了一个能与它并驾齐驱的灵慧主人,而非一个被仇恨扭曲操控的奴仆。

“姐姐,”前方阿篱的清音将贺兰雪从回忆中惊醒,她已站定脚步,回眸看来,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指了指上方薄雾缭绕处,“禅寺山门快到了。”

她额角有几滴晶莹汗珠,衬得肌肤愈发透明,眼底却光蕴流转,仿佛吸纳了整个山涧的清灵之气。

贺兰雪鼻腔里冷冷地“嗯”了一声,刻意维持着那份疏离,目光却已越过阿篱肩头,投向前方——古老的青石牌坊隐现,“百花禅寺”四个大字被水气浸润得愈发苍劲有力。

一股混合着香火、草药和深秋草木特有的清苦气息,透过湿冷的空气飘来。

“你执意要来此处,就不怕你那位净玄师太……”贺兰雪话中带着惯有的刻薄试探,“见我与你同行,斥责你误入歧途,与妖邪为伍?”

“妖邪”二字被她咬得很轻,却如冰棱撞击。

阿篱看向那片青灰色古刹的目光温润平和:

“姐姐传道授业,是恩。”

她声音清晰,带着苗家人特有的直率与执拗,“师太授我禅功、明我心镜,亦是恩。阿篱愚钝,却也知晓,心正则道明。师太慧眼,必能见姐姐……赤诚。”

她顿了顿,看着贺兰雪那双蕴藏着太多复杂情绪的明眸,语气愈发轻柔:“何况,姐姐一身反噬寒气已为拈花禅功化尽。这山寺清幽,或有助姐姐稳固境界,涤荡尘埃。”

“赤诚……涤荡尘埃?”贺兰雪嗤笑一声,绯袖一甩,径直越过阿篱向上走去,裙裾拂过沾湿青苔的石阶。

她声音清冷地飘散在山岚里:“伶牙俐齿!我倒要看看,这庙里的泥胎木塑,是否真像你这般……天真烂漫。”

两人继续前行,寺门轮廓在眼前愈发清晰。

古旧的黄铜门钉在湿气中泛着幽暗的光泽,门楣上“百花禅寺”匾额沧桑依旧。

踏入山门,前庭花木略显凋零,深秋的霜痕侵染着昔日繁茂的山茶杜鹃。

然而庭院依然光洁如镜,显然时时拂拭。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草木朽叶与线香混合的独特气息。

这份整洁,奇异地抚平了贺兰雪眉间一缕不易察觉的褶皱。

沿着洁净无尘的回廊向深处走去。绕过放生池,一池秋水凝碧,几尾红鲤如静止的火焰。

一座小巧别致的禅院出现在眼前,几竿修竹倚着院墙,青翠依旧,在风中沙沙作响,更添清幽。

院内静室紧闭。

阿篱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紧闭的禅房门上,清亮的眸子里,那份沉静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真挚的期待与孺慕之情。

贺兰雪斜倚在一旁雕花窗下的廊柱上,双臂环抱。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厚云层,在她那张美得动人心魄却冷如冰雕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她看着阿篱站在门前那沉静的姿态,嘴角勾起一个近乎讥诮、却又暗含复杂情绪的角度。

‘这妮子……倒似回家一般。’ 这念头让她心头微涩,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恍惚。

“笃、笃、笃。”阿篱轻轻叩响了禅房那扇质朴厚重的木门。声音不急不缓,带着恭敬与熟悉。

“进来。” 片刻,一个平和温润、如古井微澜的声音自内传出,正是净玄师太。

阿篱轻轻推开门扉。

禅房内光线柔和,一尊小小的铜香炉置于案头,青烟袅袅升起宁神的檀香。

净玄师太身着灰色旧僧衣,正端坐在矮几后的蒲团上。几案上摊开一卷《楞严经》,古贝叶的边缘泛着磨损的光泽。

她微合的双目缓缓睁开,目光澄澈空明,先是落在推门而入的阿篱身上,那温润的眼波深处漾起一丝欣慰笑意,如同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兰草在历经风雨后亭亭绽放。

随即,她的视线越过阿篱,落在了倚靠在门边、那抹灼若红霞的身影上。

贺兰雪没有立刻进屋。

她就那样倚着门框,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曼妙的身影轮廓,绯红的衣衫与禅房沉静古朴的气氛形成奇异的碰撞。

她的目光迎着净玄师太的审视,毫不躲闪,眼底深处那份固有的倨傲与多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隐隐涌动,仿佛要用这凌厉的审视刺破任何可能隐藏的伪善与拒绝。

山风吹过回廊,竹叶沙沙声响异常清晰。

净玄师太的目光在贺兰雪脸上停顿片刻,没有半分诧异或排斥,反而温润如初,带着一种历经沧海桑田后的洞悉与包容。

她微微颔首,竟是如同面对一位故交,声音平静无波:“还有远客。风尘辛苦,进来喝杯粗茶吧。”

“师太安好。”阿篱双手合十欠身行礼,温顺澄澈如初,“阿篱……回来了。这位是……”

“‘归化罗刹’,贺兰雪。”贺兰雪微微昂首,清冷的嗓音截断阿篱,干脆利落。

“阿弥陀佛。”净玄合掌当胸,眉宇间山溪般疏朗平静,“山风入袖寒,贵客登门便是尘缘一叶。请入内饮杯粗茶吧。”

声音不高,却在寂寂禅房间轻轻涤荡开去。

晚钟恰于此刻,“当——嗡——”悠长沉浑地一声,余韵在山谷间如涟漪层层荡开,仿佛瞬间抚平了所有潜涌的挑衅与紧张。

贺兰雪眼神微动,那份刻意营造的锐利与防备,在师太平静的面前前,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墙壁。

她足尖微点,在阿篱身侧的蒲团上坐下。她微微侧头,避开室内略显局促的光线,目光落在窗外几竿被寒风吹拂得簌簌作响的枯竹上。

香炉中,一缕青烟袅娜上升,又被山风自窗隙带入的一丝寒意拉扯得扭曲变形。

净玄师太的目光,着慈悲与关切停留在阿篱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润,却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惊叹:

“两年光阴,弹指而过。阿篱……你的气息内蕴圆融,如静潭深谷,敛而不发。举手投足间,清气自生,寒暑不侵。好孩子,看来你……另有缘法?”

她顿了顿,目光又扫过贺兰雪那拒人千里的孤绝侧影,补充道:

“陈潜那孩子与呦儿姑娘,自你走后,足迹踏遍闽粤,忧心如焚。去岁寒冬,曾来寺中寻你踪迹,形容憔悴……”

贺兰雪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鼻翼里若有若无地轻哼了一声,带着一丝难言的复杂。

阿篱放在膝上的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慢慢舒展开。

她抬起头,迎着师太温润的目光,清澈的眼眸深处映着跳动的炉火,带着沉淀后的澄澈与一丝歉疚。

“师太……阿篱不孝,累得您担忧,更连累大哥哥和呦姐姐受苦了。”她的声音不高,如同山涧流水,清晰而柔和。

“贺兰姐姐,”阿篱的语气自然而平静,仿佛在叙述一段与自己相关的、却并非不堪的过往。

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向身旁那抹火焰般的绯红,“两年前在玄音观找到我……她觉得阿篱……或许有几分根骨可堪琢磨。”

她巧妙地略去了“掳”字,用“找到”、“可堪琢磨”替代,将一场强制带走,勾勒成了某种带着偶然与必然的因缘际会。

“姐姐传我心法,授我秘技……”阿篱的声音愈发柔和诚挚,“带我远离喧嚣,寻了一处名为‘风喉洞’的静僻之地,潜心修炼一门……名为‘玄阴神功’的法门。”

她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如何将这门听名字便阴寒诡谲的功夫说得更平和些,

“此功……至阴至寒,需以纯粹心志抵御寒毒侵蚀,反哺自身筋骨……阿篱愚钝,所幸师姐不弃,日日点拨护持,几经波折,总算……”

她语速平缓,没有渲染练功时的凶险折磨,亦无半分炫耀成就的得意,眼神依旧温驯坦诚地看着净玄师太,将一段险死还生的经历,轻描淡写地包裹在“潜心修炼”、“几经波折”之中。

她的叙述如同一阵清风吹拂,有意无意地将血腥与强制拂去。

然而“玄阴神功”四字落入耳中,净玄师太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浅的涟漪,目光锐利地投向始终沉默的贺兰雪。

“玄阴神功?”师太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探寻,“贫尼所知,此功阴寒入骨,诡谲霸道,易引邪毒反噬,乃是道宗中一门禁绝的功夫。贺兰施主……竟以此法授与阿篱?”

贺兰雪终于转回头,迎上师太锐利的目光。

眼底涌动着冰棱般的复杂情绪,一丝嘲讽,一丝自傲,更有一丝被质疑的烦躁。

她嘴角勾起的笑容,冷得如雪山之巅的浮冰:

“怎么?大师觉得不妥?”

她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那双曾颠倒众生的眼眸深处,冰棱般的嘲讽、孤高的自傲与被质疑点燃的烦躁交织涌动。

“贫尼并非质疑,”净玄师太的目光在贺兰雪艳极也冷极的脸上停留,温润依旧,却像能穿透皮相,直抵心湖深处,

“玄阴神功阴戾霸道,行功凶险异常,自古罕有人能大成且不失本性。贫尼所虑者,阿篱这孩儿心性质朴,恐受其害。”

窗棂外,几竿修竹在风中摇曳,竹叶沙沙,更衬得禅房内落针可闻。

贺兰雪闻言,唇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反而更深了几分,带着一股近乎妖异的锐利。

她目光掠过身旁安静如素的阿篱,落在净玄师太沉静如潭的眼眸上,声音清越,如同冰泉击石:

“大师多虑了。”她语速平稳下来,刻意放缓,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叙述一项不容置疑的事实,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惊叹。

“这丫头……”她刻意停顿,修长的手指似是无意地对着阿篱的方向虚点了一下,

“骨子里虽瞧着软糯,心思却剔透如冰雪。玄阴功至阴极寒的凶煞之气,寻常高手入得此门,稍有不慎便心智沉沦,沦为只知杀戮的冰傀。可她……”

贺兰雪的视线重新聚焦在阿篱沉静温和的侧脸上,那份专注让她冷硬的口吻里不由自主地渗入了一丝奇异的热度:

“竟能将大师所授的那‘拈花禅功’——那佛门定心凝神的无上妙法,化入了玄阴神功的修炼之中!”

窗外一阵风过,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窗纸上,发出噗簌轻响。

“以禅功为根基,心灯不灭,映照寒狱!”

贺兰雪的语速稍稍加快,眼中光芒一闪,那是习武之人洞悉武学精义时的纯粹光芒,

“寒流蚀骨时,她不抗不拒,心神却如古井映月,守得一片空明澄澈。真气运行稍一偏差,禅功便如定海神针,将之导回正轨。这不是笨拙,是天纵其才,是璞玉天成!”

她这番盛赞,由她这样一位以“归化罗刹”名震江湖的冷煞人物口中说出,份量更显奇特。

那份发自内心的惊叹,冲淡了她话语中残存的讥诮底色。

她看向阿篱的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对天赋的惊叹,有一丝不甘被抚平的释然,甚至……掺杂着极淡的感激?

净玄师太闻言,伸出手指,轻轻搭在阿篱的腕脉之上。枯竹的投影落在她灰色的僧衣袖口,随着山风微微摇曳。

师太眉头微蹙,指尖感受到的脉象奇异无比——一股至阴至寒、仿佛冰雪凝结的真气,在阿篱的经脉中奔流不息,其磅礴精纯,远超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境界。

那正是“玄阴神功”第七重“玄牝归元”大成后的标志!

然而,这冰寒之气被一股温润醇和、如同春日暖阳般生生不息的力量巧妙地包裹着、调和着。

这股力量绵长坚韧,带着佛门禅定的浩瀚与慈悲,正是净玄师太亲授的“拈花禅功”根基!

更令师太惊异的是,在这两股看似截然相反的力量深处,还潜藏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异常坚韧的生机,如同深扎地底的古藤,百折不挠,那是源自苗疆血脉、与百毒共生淬炼出的独特根骨之力!

三股力量——玄阴神功的至阴冰魄,拈花禅功的至阳佛光,苗疆毒功的坚韧根骨——此刻竟如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相互滋养、相互成就,化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纯而强大的奇特真气!

这真气在阿篱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自成天地,其磅礴浩瀚、精纯凝练的程度……

净玄师太搭在阿篱腕脉上的手指,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她慈悲平静的眼中,漾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如同投入巨石的水面,惊讶、赞叹、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声发自肺腑的、悠长的惊叹:

“阿弥陀佛!奇哉!奇哉!”

师太收回手指,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阿篱清丽沉静的面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块璞玉的绝世光华:

“天纵奇才!当真是天纵奇才!”

“阿篱,你竟能将玄阴神功的至阴冰魄、拈花禅功的至阳佛光,与你自身苗疆血脉中那百毒辟易的坚韧根骨,三者熔于一炉,化生出一股精纯强大、阴阳互济、刚柔并存的先天真气!”

“此等造化,非人力可强求,实乃天授!贫尼修行数十载,今日方知,何为‘道法自然’!”

师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阿篱周身那无形中散发出的、近乎圆满无漏的气息,由衷赞叹道:

“此等修为,放眼当世,已属顶尖之列。阿篱,你此刻之功力……已不在贫尼之下矣!”

此言一出,禅房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枯竹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回应着这石破天惊的评价。

阿篱闻言,脸上并未显露出半分骄矜狂喜之色。

她的眼眸依旧清澈如洗,只是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带着几分羞涩,更多的却是沉静与感恩。

“师太过誉了,”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山涧滑过青石的细流,

“若无师太当年授我拈花禅功,明心见性,阿篱早已迷失在玄阴寒毒之中,化为枯骨。若无贺兰姐姐……悉心传功、护持引导,阿篱亦难窥此门径。此身微末成就,皆赖师太与姐姐的再造之恩。”

她说着,目光诚挚地转向净玄师太,又转向倚在窗边、神色复杂的贺兰雪,眼中是毫不作伪的感激。

贺兰雪在听到净玄师太那句“不在贫尼之下”时,环抱在胸前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她艳若桃李的脸上,那层惯有的冷峭孤傲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释然交织的洪流。

她付出了二十年沉沦地狱的代价才换来的境界,这丫头……竟以如此纯粹的心境,在短短两年间,便超越自己?

这份天赋,这份机缘……

当阿篱那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感激目光望过来,当那句“护持引导”、“再造之恩”诚恳地说出时,贺兰雪心头那翻腾的冰海,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她猛地别过脸,避开阿篱的视线,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复杂意味的冷哼,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哼,油嘴滑舌……”贺兰雪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那份惯有的刻薄讥诮,却似乎淡了许多。

窗棂透入的天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那份孤傲依旧,却仿佛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柔和的光晕。

“师太,”阿篱的声音像初雪落在松针上,清透又带着份量,“阿篱今日前来,除报平安,亦有一事,必须向师太告责。”

净玄师太眼波微动,目光柔和地落在她微微紧张的指尖,静待下文。

倚在窗棂边的贺兰雪,身影似乎不易察觉地凝滞了半分。她依旧侧着脸,望向窗外被秋风染黄又卷落的枯叶,那枯叶打着旋儿,无力地飘坠,如同她此刻沉浮不定的心绪。

“师太所授‘拈花禅功’,乃是佛门护心正法,明令不得轻传。”

阿篱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在寂静的禅房里撞出微小的涟漪,

“阿篱深知此戒之重,如千钧悬顶。然而……风喉洞中岁月,姐姐……”

她微微一顿,目光终究忍不住朝贺兰雪的方向轻掠了一眼,带着深切的、难以言喻的关怀与恳切,

“贺兰姐姐因早年强练玄阴邪功,寒毒缠骨,日夜如遭冰锥刺髓,更有心神被阴戾之气侵蚀之危。”

窗外的竹影似乎晃动了一下,光线切割在贺兰雪艳若桃李却毫无表情的侧脸上,她秀气纤长的指节,在宽大绯袖的遮掩下,已深深掐入掌心。

那洞中的痛楚与挣扎又一次浮现——每一次玄阴反噬的冷汗涔涔,每一次心魔翻涌时的狂暴与窒息,还有……黑暗中那盏被少女捧来的、无声照进心底的微弱心灯。

“阿篱见姐姐饱受煎熬,痛彻心扉。”阿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无比真诚,

“拈花禅功,能明心见性,能守心定神,更能调和烈性,化解戾气。阿篱……阿篱心不忍,见姐姐受这无涯之苦,便……”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便将师太所授拈花禅功的要旨心法,私自……传与了贺兰姐姐。”

贺兰雪猛地转过头来!

她死死盯着阿篱——这个看似柔弱、温顺到近乎卑微的小丫头,竟敢!

竟敢当着净玄老尼的面,将她视若生命、隐藏最深、也最不堪的那段“受惠”经历,如此坦荡地宣之于口!

她张了张嘴,想厉声呵斥,想讽刺冷笑,喉咙却像被冻结的冰坨塞住,只发出一点模糊而沙哑的气音。

阿篱盈盈起身。她脸上没有半分希冀宽宥的哀怜,也没有邀功般的期待,唯有坦荡的歉意与承担的决心。

她平静地走到净玄师太身前数步外,屈膝,双膝并拢,对着那尊古老斑驳的佛像,也对着佛像下神色莫测的师太,深深拜伏下去。

月白衣裙铺展在清洁得发亮的地板上,纤弱的背脊弯成一个柔韧而决绝的弧度。

她的额头,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点在了冰凉的青石地板上。温润的嗓音虽低,却清晰地回荡在寂寥的禅房:

“传功之事,实乃阿篱一意孤行,私心僭越,非受姐姐所求,亦非姐姐之意。阿篱深知,此举悖逆寺规,有负师太谆谆教诲,亵渎了佛门清净法旨,罪责难逃。”

“只求师太明鉴,所有过错,阿篱一人承担,甘受寺规惩处,刀山火海,绝无怨言。只求……师太莫因此事,怪责于贺兰姐姐……她……”

阿篱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股执拗的温情,“她亦是这因果中……受难颇深之人。”

拜伏的身影如同一株柔韧的青竹,带着沉静的力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贺兰雪心坎上。

阿篱没有说一句“为你好”,却字字句句都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一意孤行?私心僭越?甘受惩处?

内心深处,却有个角落不受控制地翻腾着苦涩——阿篱那句“受难颇深之人”,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

就在她情绪即将如脱缰野马冲向悬崖的瞬间,净玄师太开口了。

“阿弥陀佛。”一声清越的佛号,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瞬间将那灼人的怒意与弥漫的紧张冻结、抚平。

师太的目光越过拜伏的阿篱,落在贺兰雪那张因激动而更显妖艳绝伦却也脆弱无比的脸上。

“起来吧,孩子。”师太的声音低沉却浑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两人心头,“佛祖眼中,红尘劫波,皆有其因;菩提甘露,亦有其缘。”

“你以无上毅力炼化体内沉疴,转戾气为臂助,此乃大造化。一身气息澄澈明净,无分毫阴邪浑浊,足见持心守正。妙哉!”

她转向贺兰雪,目光深邃:

“贺兰施主,你剑走偏锋,却为阿篱劈出一条通途。以毒制毒,以阴化阳,非常人行非常道。这份眼力与……胆魄,贫尼见识了。”

她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洞察,“你也……不同了。往昔缠绕眉宇的那股噬心寒气,竟已化尽?看来这一年多,贫尼的‘拈花’,也在风喉洞内开了朵……意外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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