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贺礼的分量,远超众人想象。
新渠贯通之日,天光大亮,浙东三县的百姓扶老携幼,汇聚在新建的巨大闸口前,人潮涌动,却鸦雀无声。
晨风裹挟着泥土与湿润草木的气息拂过人群,有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那气息中竟没有一丝往日令人作呕的腥腐味。
阳光斜照在闸门上方斑驳的铁锈上,映出点点金光,仿佛连这钢铁都在今日焕发生机。
孩子们踮起脚尖,小手攥紧父母的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沉默如山的机械巨物。
他们的眼中,混杂着长久以来的绝望和此刻微弱的希冀。
毒水,已是刻在他们骨血里的梦魇。
楚云舒一身劲装,立于高台之上,并未多言。
她的身影被朝阳拉得修长,风吹动她肩头的银线纹饰,发出细微的金属轻响。
她只是一个手势,春桃之兄的老师,那位须发半白的老工匠,便亲自上前,拉动了身旁一个巨大机械的总阀。
“轰隆隆——”
伴随着沉闷的巨响,一架足有三丈高的庞大水车开始缓缓转动。
齿轮咬合间迸出几点火星,震得脚下石板微微颤动。
它从新渠中舀起浑浊的矿水,升至顶端,而后猛地倾倒在一个层叠的钢铁结构上。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最上层的翻板受水力驱动,将水注入下方一个巨大的水池,而翻板则自动复位,等待下一波水流。
水流撞击钢板的声音清脆而密集,像暴雨打在铜锣之上;每一次翻板落下,都伴随着一阵低沉的金属嗡鸣,整套装置周而复始,发出富有节奏的钢铁轰鸣,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吞吐江河。
“此为‘自动沉淀槽’!”老工匠声若洪钟,自豪地向百姓解释,“水车引流,翻板分水,池中铺设有三层柳炭与细砂,毒水经此过滤,杂质沉于槽底,清水方可流出!此装置无需人力看管,日夜不休,一日可净水千桶!”
话音未落,一股清冽的水流已从沉淀槽末端的管道中汩汩涌出。
水珠顺着青铜导管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没有了往日的腥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甘甜的土木气息,像是雨后松林深处渗出的第一滴露水。
一名老妇忍不住伸手触碰那水流,指尖传来冰凉柔润的触感,她怔怔望着掌心水珠滚落,竟低声啜泣起来。
百姓们骚动起来,却无人敢上前。恐惧早已深入骨髓。
楚云舒微微一笑,朗声道:“本官知道大家信不过,所以,这水的清浊,不由我说了算,不由官府说了算,而由你们自己说了算!”
她话锋一转,指向人群前方百名手持木牌的壮汉:“从今日起,三县百姓每百户推举一名‘水质监官’!他们手中的,是格物院特制的‘试纸条’,若水中有毒,试纸入水,立时变红!一旦变红,立刻鸣锣示警,任何人不得饮用!”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将监督之权,交予百姓之手?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小石头的大弟子,一个皮肤黝黑、眼神坚毅的少年,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接过一张淡黄色的试纸条,走到出水口,在万众瞩目下,将纸条深深浸入清澈的水流之中。
水波轻轻荡漾,纸条舒展如叶,边缘泛起一圈极浅的涟漪。
一息,两息,三息……
那纸条静静漂浮,颜色清亮如初,无半分变红的迹象!
“水……水是清的!”少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他捧起一捧水,仰头一饮而尽,舌尖先是一阵微凉,继而回甘生津,仿佛饮下了整个春天的晨露。
随即高举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水是清的!!”
人群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掌声、哭声、呐喊声交织成一片,震得闸口上的尘灰簌簌落下。
无数人相拥而泣,跪地叩拜,额头触碰到湿润的土地,那积压了数代人的痛苦与绝望,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少年转身,面对所有新任的“水质监官”,振臂高呼,立下血誓:“我等以性命担保,水不清,我不归!”
“水不清,我不归!”百名监官齐声怒吼,声震云霄,惊起远处林中一群飞鸟,扑棱棱地掠过水面,留下长长的波纹。
然而,楚云舒的目光却越过欢腾的人群,望向了远处那些因毒水而瘫痪,被家人用木板车推来的病患。
他们的脸上沟壑纵横,手指蜷缩如枯枝,有的甚至无法抬头。
风送来他们身上淡淡的草药味与久卧床榻的霉气。
净水,只能阻止悲剧的延续,却无法治愈已经造成的伤痛。
她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而是转身对早已待命的阿骨打之侄女,那位精通草药的草原女子下令:“立刻在疫病最重的村子,设立‘临时医棚’,将所有瘫痪在床的病患,尽数收治!”
命令一下,早已准备好的队伍立刻行动。
帐篷拔地而起,帆布在风中猎猎作响,草药在陶釜中熬煮,散发出浓烈苦涩又带着清香的气息。
草原女子带着一批学徒,跪坐在病患身侧,双手稳如磐石地敷上漆黑的药泥。
那药泥温热粘稠,贴上肌肤时发出轻微的“滋”声,仿佛真的在缓慢吸纳毒素。
再辅以格物院改良的细长银针,由懂得经脉的郎中施以针灸,刺入穴位时指尖微颤,引动气血流转。
针尾轻颤,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半月之内,奇迹发生了。
最初是手指的颤动,然后是手臂的抬起,最后,第一个瘫痪了五年的汉子,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的脚掌重新触到大地,粗糙的鞋底摩擦着泥土,那一瞬间,泪水顺着他皲裂的脸颊滚落。
三十七人,整整三十七名被断定后半生只能在床榻上度过的废人,重新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消息传开,整个浙东为之疯狂!这已非人力,而是神迹!
楚云舒却趁此机会,请这些康复者现身说法,亲手教授其他村民如何辨别有毒水源的初期症状,如何识别身体中毒的细微征兆,甚至如何用最简单的陶罐、木炭和棉布,制作效果虽差却能救急的简易滤器。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在听完一名康复者的讲述后,颤抖着从怀里捧出一张供奉了半辈子的祖传“避邪符”,默默地走到火盆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投入熊熊烈火。
纸符卷曲焦黑,化作灰烬随风飘散,她喃喃自语:“这法子……比符纸管用!”眼中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落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腾成一缕白烟。
旧的信仰在崩塌,新的希望在建立。
楚云舒知道,时机已到。
她借着这股势头,正式向三县公布了“乡村女医塾”的试点计划!
首站,就设在震泽!
凡是女学塾中识字算术的优等生,皆可报名,通过格物院的基础医理考核后,便可派驻到各个村落,成为第一批乡村女医!
每村一医,专司防疫、接生、中毒急救等事务!
人群中,小蝶那位远房表姑的女儿,一个原本只懂得描鸾绣凤的清秀少女,第一个挤出人群,大声喊道:“我报名!我识字,会算术,我还能绣出最精细的花样子——但现在,我想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