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根没有停顿,他必须说下去,趁着还有力气,趁着还有人听:
“我们村边上,有个化工厂。河里的水,早就五颜六色了……红的,蓝的,有时候还冒荧光。空气里,总有一股……一股说不出的味儿,有时候甜腻腻的,有时候像烂水果,有时候又像苦杏仁……我孙子啊,就是因为这个没的。工厂,到现在还开着,没人管。之前也闹大过,过去后,就不了了之了。”
杨福根努力回想着杨恒海告诉他的那些拗口的化学名词。
“水里,有铬、砷、铅……还有苯胺,硝基苯。河面上,常漂着死鱼……空气里,有二恶英、硫化物……那些专家来说过的……”
杨福根记得不太真切了,但这些名词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权威性。
他老了,真的老了,记性不行了。
杨恒海一遍遍地教他,他还是会记混。
做这件事不能拿稿子,恒海娃子千叮万嘱,拿了稿子会被那些人找到把柄攻击他们,说他们是受人指使。
他必须把这些话背下来,自然地讲出来。
他站出来,是因为村里就属他最合适。
其他老伙计,多少还有儿女牵挂,还有盼头。
只有他杨福根,什么都没了,老伴儿也没了,自己也快死了。
死之前,能做这么一件事,值了。
“我们村子,本来是很清的一条河啊,但……”
杨福根试图按照背好的词,描绘家乡过去的美好,引发大家的共情,让人们意识到一个美好的家园是如何被毁掉的,让孩子们生病死亡的悲剧不再重演。
但他卡住了,那些美好的记忆太过遥远,早已被现实的苦涩淹没。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干巴巴地重复,“但……被毁了,都毁了……”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去年那个‘癌症村’的新闻?当时我还捐过款!】
【鑫隆化工厂!是不是鑫隆化工厂!生产染料和农药添加剂的!】
【我去搜了一下回来了,就是鑫隆化工厂!】
【对对对!当年还是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呢!说是带动就业!】
【难怪觉得眼熟,之前有记者报道过,后来没声音了】
【这种厂子怎么还能开下去的?】
【背景肯定很深】
【已录屏,不能让它没了】
【鑫隆化工厂,主要生产染料中间体和农药添加剂,当年以其“能带动当地就业、贡献巨额税收”的承诺,被作为重点招商引资项目引入清水河村。】
【工厂为了节约成本,长期通过两条隐藏的暗管,将未经处理的高浓度废水直接排入清水河。同时,其焚烧炉在夜间偷偷焚烧废料,排放含有二恶英等剧毒物质的废气。】
【二恶英!剧毒啊!】
【苯胺类物质是强致癌物!】
【重金属超标,孩子能不生病吗?】
【这厂子是在投毒!就该立刻关停!】
【这种厂子】
【环保局呢?出来走两步?】
【纳税大户,懂的都懂】
【民生在Gdp面前算什么】
【爷爷坚持住,我们在扩散!】
看到弹幕有人似乎记起来了,杨福根枯井般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多少喜悦。
他不知道这是真的有人记得,还是杨恒海他们那群有文化的年轻娃子在背后当什么“水军”帮衬。
杨福根分不清真假,这虚拟世界里的善意和记忆,对他来说太缥缈了。
他只知道,必须继续说。
这是他和春兰,还有死去的孙子,最后的机会。
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对着这么多人,说出这冤屈了。
“我老婆子,周春兰。”
提到老伴,杨福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哽咽,但那哽咽很快被压了下去,变成更深的麻木。
“那个以前整天笑眯眯、有点泼辣但跟我一辈子没红过脸的老太婆……她撑不住了。她不是病死的,她是自己、自己喝了河里的水……她说,‘告不动了,没盼头了,我先去下面护着孩子们’。”
杨福根想起了春兰年轻时的模样,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嗓门亮堂,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她里外张罗。
她性子是辣,跟他过日子也有磕绊,但心肠热乎,从未真正跟他置过气。
他们风风雨雨几十年,苦过,累过,却也相互扶持着走了过来。
可孙子的死抽走了她的魂,儿子的死碾碎了她的心。
她变得沉默,眼神呆滞。
他们不是没努力过,一起拿着按满红手印的联名信,去镇里、县里、市里告状。
最初,有记者来采访,一篇《清水河之殇》的报道也曾短暂登上过热搜。
【是杨爷爷!那个周奶奶……天啊,都走了?】
【我记得他们!后来就没消息了,以为解决了……】
【赔偿款呢?不是有报道说正在积极协调赔偿吗?】
几条天真的弹幕飘过。
杨福根看到了,那布满褶皱的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惨然的笑容。
那笑里饱含着无尽的嘲讽、悲凉和认命。
“赔偿款?”
他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块冰冷的土疙瘩。
“赔偿款一直拖着,工厂也还一直开着。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等着哪天也像他们一样,悄没声地病死。我们开直播,发视频……没人看,像石头沉进大海。公众……忘得真快啊……”
他想起了工厂老板动用关系,在网上散布他们“敲诈勒索”、“想靠死人发财”的谣言,那黑白颠倒的污蔑让他气得浑身发抖。
想起了那篇曾经短暂登上过热搜的报道《清水河之殇》,链接没两天就失效了,转发的人也莫名其妙被限流,热度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掐灭。
他想起了最后一次,他和春兰互相搀扶着,再次走进市环保局那间光亮的办公室。
接待他们的那个年轻人,穿着笔挺的衬衫,说话客客气气,却字字句句都是推诿。
“老人家,数据需要时间监测,不是一下子就能出结果的。”
“程序要走,法律讲证据,我们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也要按规定办事……”
回来的那趟长途大巴上,车厢里闷热而颠簸。
春兰一直安静地看着窗外,他看着老伴的侧脸,那曾经圆润爱笑的脸庞,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骼和松弛的皮肤,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她的眼神空荡荡的,映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依旧在蓝天背景下肆无忌惮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烟囱。
那一刻,杨福根清晰地感觉到,春兰眼里最后一点属于“生”的光彩,熄灭了。
第二天清晨,人们在那条颜色诡异、散发着刺鼻苦杏仁气味的河边发现了她。
她走得异常平静,甚至特意穿上了那身只有过年走亲戚才舍得穿的、红色外套。
她的死因,那张薄薄的死亡证明上,冷冰冰地打印着“多器官功能衰竭”。
至于这与化工厂排污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巧妙彻底地抹去了。
后来,工厂方派来的律师,夹着昂贵的皮包,态度倨傲得像施舍。
他只承认“可能存在一定影响”,坚决拒绝承认直接责任。
并提出一个“人道主义补偿”金额,条件是必须签下那份“一次性了结,永不追究”的协议。
他们不签!
怎么能签?
签了,牛牛、儿子、媳妇,还有春兰,就都白死了!
村子里其他活着的人怎么办!厂子可还开着呢!
可不签,官司就打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