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
早到初生之森还是一棵树,
早到大地之上还未诞生出魔法,
那是一个连德坎尔珑的传说都尚未诞生的蒙昧时代。
一位年轻的吟游诗人,穿着色彩鲜明的旅行长袍,抱着他心爱的、略显老旧的鲁特琴,独自穿行在广袤而无名的原始森林之中。
他走过潺潺的溪流,踏过厚厚的积叶,追逐着林间跳跃的光斑与远方鸟儿的鸣唱,用脚步丈量着这个年轻而充满生机的新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林木渐渐稀疏,一片辽阔得仿佛连接着天际的、翠绿欲滴的广袤草原,豁然展现在他的面前。
草原的风带着青草与野花的芬芳,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而在那片草原的中心,一棵孤独却异常高大的花树,正静静地盛开着。
它的枝叶繁茂,舒展如华盖,树上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花朵,远远望去,如同一朵巨大的祥云,又如同一位静静伫立、守望着草原的温柔女神。
而在那棵如梦似幻的花树之下,站着一位少女。
她穿着一身简约却不失精致的亚麻长裙,金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蜂蜜,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感受着清风拂过花瓣,也拂过她的发梢与脸颊,嘴角噙着一抹恬静而美好的笑意。
那是弗丽嘉·斯珑·佩德里安。
萨伽王国尊贵的贵女,如同这草原上最纯净的露珠,不染一丝尘埃。
吟游诗人的脚步瞬间停滞了。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再也无法从那个树下的身影上移开。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
这短暂的、仿佛被神明恩赐的独处时光,让他几乎要沉醉在这幅完美的画卷里。
然而,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看到了站在弗丽嘉身后不远处,那位穿着笔挺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管家。
赫法斯的目光也落在了吟游诗人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贵族仆从对于底层流浪艺人天然的疏离与警惕,仿佛在无声地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身份的差距,如同天堑,横亘在他与那位花树下的少女之间。
他是漂泊无根的吟游诗人,靠取悦他人换取微薄的施舍。
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国贵女,未来的命运早已被家族与阶级所注定。
不可能有未来。
甚至连此刻这短暂的注视,都像是一种奢侈的僭越。
吟游诗人压下心中的苦涩与卑微,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符合他身份的、带着些许讨好与谦卑的笑容,缓步走了过去。
弗丽嘉听到了脚步声,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走来的是吟游诗人时,那双如同夏日晴空般湛蓝的眼眸中,立刻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是你啊!”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你从森林里冒险回来了?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故事?”
“只是一些寻常的鸟儿和松鼠,也许我还看到了一头白色的狼,但我不太确定,弗丽嘉小姐。”吟游诗人微微躬身行礼,避开了她那过于明亮的目光,生怕自己的心事从中泄露。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落在了花树旁几丛野生的、带着露水的白玫瑰上。
它们安静地绽放着,如同弗丽嘉一般,纯洁无瑕。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采摘下其中最完美的一朵,双手捧着,递到了弗丽嘉面前。
“送给你,弗丽嘉小姐。”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它……很像你。”
弗丽嘉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更加明媚的笑容,她接过那朵白玫瑰,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眼中充满了喜爱。
“谢谢你!它真美。”她小心地拿着玫瑰,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然而,这份单纯的喜悦很快被一丝淡淡的愁绪所取代。
她轻轻摆弄着玫瑰的花瓣,声音低了一些,带着少女特有的、对于未来的不安与憧憬:
“我……我可能很快就要去王都了。”
吟游诗人的心猛地一沉。
弗丽嘉没有注意到他瞬间僵硬的脸色,继续诉说着,像是在对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分享心事:
“父亲大人……为我选定了一门婚事。是王国的王子殿下。”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草原与天空相接的地方,眼神有些迷茫,又带着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期待。
“听说他是一位英勇而正直的骑士……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你说,婚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后吗?”
她转过头,带着寻求支持和肯定的目光,望向吟游诗人,仿佛希望从这位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故事的友人这里,得到一些勇气和祝福。
吟游诗人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脏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王子……王后……
多么般配,多么顺理成章。
而他,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酸楚与不甘,脸上努力维持着那种轻松而略带谄媚的笑容,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道:
“王子殿下……定然是配得上您的英雄。您如此善良、美丽,一定会成为王国最受人爱戴的王后。”
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内心中翻涌。
弗丽嘉似乎被他的话语安慰到了,脸上的不安消散了不少,重新露出了笑容:“谢谢你。你总是这么会安慰人。”
吟游诗人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笑容,那会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彻底崩溃。
他收拾好情绪,告诉自己别再幻想,再次抬起头时,他露出了日常的轻松的神情,“弗丽嘉小姐,我卑微地请求您听一听我新写的诗歌,它还未完成,但我想您或许会喜欢。”
“哦?”弗丽嘉手握着玫瑰,坐在花树下的石头上,笑靥如花,“好啊,那请你开始吧。”
于是,吟游诗人弹起了鲁特琴,吟唱着那首他如何也写不出结局的诗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
早到初生之森还是一棵树,
早到大地之上还未诞生出魔法,
年轻的少年维兰德尔,
爱上了贵族少女瑟琳娜,那高塔上的花。
他们的目光在集市相遇,他们的心跳在夜色中共鸣。
然而……身份的鸿沟,世俗的枷锁,如同冰冷的围墙,将他们……阻隔。
歌声戛然而止。
故事突兀地停在了这里。
琴弦的余音在花树下袅袅散去,如同诗人未尽的语意,带着一丝怅惘的空白。
弗丽嘉眨了眨那双清澈如湖泊的眼睛,脸上带着未尽的期待,轻声问道:“后来呢?维兰德尔和瑟琳娜……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吟游诗人抱着鲁特琴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他避开弗丽嘉纯净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
“故事……没有后续。”
“没有后续?”弗丽嘉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看了看手中的白玫瑰,又看了看诗人,似乎不能理解一个如此美好的故事为何会没有结局。“怎么会没有后续呢?维兰德尔一定不会放弃的……”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立于一旁的管家赫法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怀中精致的镀金怀表,上前一步,用那训练有素、不容置疑的语气提醒道:
“小姐,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启程返回庄园了。公爵大人嘱咐过,日落前必须回去。”
弗丽嘉轻轻“啊”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她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多说什么。她顺从地点了点头,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白玫瑰,小心翼翼地将其别在了自己亚麻长裙的襟前。
赫法斯不再多言,他取出口哨,发出一声尖锐而极具穿透力的唿哨。
哨音在辽阔的草原上远远传开。
很快,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阵阵烟尘。
先前散布在草原四周警戒的数十名黑甲骑士,如同听到集结号的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催动战马,从四面八方迅速向着花树这边聚拢而来。
沉重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打破了草原的宁静。
铁甲的铿锵声与战马的响鼻声瞬间将方才那片刻的恬静与诗意冲击得七零八落。
赫法斯微微躬身,对弗丽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不远处那辆装饰着家族徽记、由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
弗丽嘉在赫法斯的搀扶下,踏上了马车的踏板。
就在车厢门即将关闭的前一刻,她忽然回过头,目光越过那些肃立的黑甲骑士,再次落在了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吟游诗人身上。
她脸上绽放出一个带着歉意与鼓励的、如同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对着他大声说道:
“下次!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故事的结局哦!”
她的声音在草原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相信,维兰德尔和瑟琳娜,最后一定在一起了!”
说完,她挥了挥手,车厢门被车夫轻轻关上。
马车在一众黑甲骑士的严密护卫下,开始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草,向着森林外的另一端,那座象征着权力与阶层的古老庄园驶去,逐渐变成视野尽头一行移动的小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
吟游诗人站在原地,如同脚下生根。
他脸上的笑容早在马车启动的那一刻便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手中那老旧的鲁特琴,仿佛也变得格外沉重。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棵依旧繁花盛开的孤独花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站在树下的、戴着白玫瑰的少女身影。
然后,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地、漫无目的地走向来时的那片幽暗森林。
森林里,光线迅速黯淡下来。
仿佛连天色都在呼应着他内心的灰暗。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弗丽嘉那期待的话语,
“下次!一定要告诉我故事的结局哦!”
“他们最后一定在一起了!”
结局?
他配给她一个怎样的结局?
一个流浪诗人,和一个注定成为王后的贵族小姐,能有什么结局?
难道要告诉她,故事的结局是维兰德尔眼睁睁看着瑟琳娜嫁给了王子,自己则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抱着鲁特琴,在贫穷与遗忘中默默死去吗?
不!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只能仰望?凭什么他连一个美好的故事结局都不配拥有?!
就在他内心被无尽的痛苦、不甘与妒恨疯狂撕扯的时候,天空,毫无征兆地暗沉了下来。
铅灰色的乌云如同厚重的幕布,迅速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紧接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变成了倾盆暴雨!
雨水冰冷刺骨,毫不留情地浇透了他单薄的旅行长袍,浸湿了他怀中的鲁特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他像一个幽魂,在昏暗的、被暴雨笼罩的森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任由雨水冲刷,却冲刷不掉心中那愈演愈烈的、名为“不甘”的火焰。
“不……不能就这样……”
他喃喃自语,声音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
“我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不能!”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光芒。
“她是我的!是我的玛尔拉!是我诗歌里唯一的女神!她应该属于我!属于我的故事!”
那个一直被他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黑暗而疯狂的念头,在这场冰冷的暴雨中,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野兽,彻底破笼而出!
他不要什么王子和王后!
他不要那该死的身份差距!
他要她!
他一定要得到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该死的身份犹如天堑横在他和弗丽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