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吾我留下的那道超越时空的印记,陈凡感觉自己仿佛逆流于一条由无数光影、声音与记忆碎片构成的浩瀚长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的意义,过去、现在、未来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斑斓而混乱地闪现。
不知“前行”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空间,更像是一个概念的集合体,一个存在于时间尽头的奇点。
它确实如同吾我描述的那样,光怪陆离,难以定义。
巨大的、仿佛由星辰织就的穹顶下,是环形排列的、散发着天鹅绒般光泽的包厢座椅,如同最华贵的歌剧院。
但场地中央,没有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圆形马戏场,铺着象征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地毯。
空中漂浮着破碎的钟表、写满未知符号的卷轴、以及如同水母般伸缩变幻的“可能性”光球。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糖果、尘埃以及一丝……疯狂灵感的混合气味。
这里,便是万幻典座。
陈凡步入其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沸腾的油锅,立刻引来了“居民”们的注视。
一个脸上涂着夸张油彩,穿着五彩补丁衣服,手脚都异常灵巧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翻着跟头来到陈凡面前。
他是一个小丑演员。
他手中抛接着几个闪烁着不同命运轨迹的光球——一个是帝王之相,一个是乞丐之命,还有一个在不断扭曲变形。
“新观众!新演员!还是新玩具?”
小丑的声音尖锐而滑稽,他歪着头,用一只倒置的眼睛打量着陈凡。
“来来来,选一个命运玩玩?保证新鲜刺激,概不负责售后服务哦!”
他试图将一个不断哀嚎的“悲剧命运”光球塞给陈凡。
陈凡侧身避开,平静地看着他:“命运若能被如此抛接玩弄,其本身的价值何在?”
小丑咯咯直笑:“价值?亲爱的朋友,命运就像我手里的球,只有在被抛起、落下,看似要失控却又被接住的瞬间,才最有趣!它的价值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在于被‘愚弄’的过程!你追求的唯一,难道不是一个最无趣、最确定的‘球’吗?”
他猛地将所有的命运光球抛向高空,它们在空中碰撞、碎裂、融合成新的、无法预测的形态。
陈凡看着那纷乱的光影,淡淡道:“我的‘唯一’,并非确定结果的死寂,而是容纳所有‘抛接过程’的舞台本身。你的愚弄,亦是我的风景。”
这时,一个身着华丽戏服,脸上戴着层层叠叠、表情各异面具的戏子,迈着优雅而虚幻的步伐走来。
戏子的声音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苍老,时而稚嫩:“众生皆在戏中,你我皆是戏子。小丑玩弄命运,而我……演绎众生相。”
戏子瞬间切换了无数个面具——悲泣的妇人、暴怒的君王、痴情的少年、阴险的谋士……
每一个都惟妙惟肖,散发着真实的情感波动。
“看,这是‘善’,这是‘恶’,这是‘痴’,这是‘怨’……你包容它们?不,你只是在台下观看。而我,活成了它们每一个!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或者说,存在所谓的‘真实’吗?”
陈凡注视着戏子不断变幻的身影,感受着那纷繁复杂的“扮演”,缓缓道:“你活成了万千角色,沉醉于身份的迷雾。而我,正在剥离所有角色,找回那个既能扮演万千,又能随时谢幕的——‘演员’本身。你的戏弄,在于沉迷;我的坚定,在于清醒。”
一个戴着歪斜王冠,手持一根绑着气球的木棍的愚者,蹦蹦跳跳地过来,用权杖敲了敲陈凡的肩膀,气球砰地炸开,吓了戏子一跳。
“规则?逻辑?因果?哈哈,那是给庸人准备的枷锁!”
愚者大笑着,随手从空中扯下一段因果交织的线,打了个死结,然后又把它变成了一朵花,插在陈凡的衣襟上。
“看,我让‘死亡’结出了‘生命’之花!荒谬吗?但存在本身,不就是最大的荒谬吗?你追求的唯一,难道不是想给这荒谬的世界立下最终的秩序?可笑,太可笑了!”
陈凡低头看了看那朵由因果线变成的、散发着矛盾气息的花,微微一笑:“我非立秩序,而是理解并包容所有秩序与混乱。你的荒谬,恰恰证明了‘存在’无需理由的丰饶。我的路,是拥抱这整体的荒谬,而非在其中选择一个角落。”
一个穿着得体西装,笑容无可挑剔,眼神却深邃如渊的欺诈的面具人,优雅地行了个礼。
“真理?真实?那只是最成功的谎言。”
面具人声音充满磁性。
“我告诉你,‘爱’是自私的基因作祟,‘牺牲’是大脑的化学失衡,‘道’也不过是神经元放电的产物……我可以用无数种‘真实’的理论,解构你的一切信念。你所谓的‘唯一’,又如何证明它不是自欺欺人的最大谎言呢?”
陈凡与他对视,目光清澈:“你的欺诈,建立在‘真假’对立之上。而当我超越这对立,你的‘假’亦是我体验中的一种‘真’。你的言语是风,吹过我的山岗,却无法动摇山岗本身。我知晓所有谎言,却选择坚信那超越真假的‘存在’本身。”
角落里,一个趴在堆满稿纸的桌子上,不断写写画画、又不断撕毁的荒谬的作者,头也不抬地嘟囔着:“角色又失控了!剧情走向完全不合理!该死,我为什么要创造这么一个麻烦的世界和这些不听话的角色?”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陈凡。
“你!你也是我笔下的角色吗?还是跑来篡改我剧本的bug?你的‘唯一’之路,是我安排的,还是你自己突发奇想?到底是我在书写你,还是你在影响我?”
陈凡走到他的桌边,看着那些涂改得面目全非的稿纸,上面有英雄的赞歌,有反派的独白,有平凡的日常,也有灭世的灾难。
“或许。”
陈凡轻声道。
“作者与角色,本就是一体的两面。你在书写你的迷惘,我在践行我的认知。当‘角色’意识到‘剧本’的存在,并开始追寻‘作者’时,这本身,是否也是‘作者’更深层意志的体现?”
荒谬的作者愣住了,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稿纸上。
最后,陈凡的目光落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普通病号服的人,他面容平静,眼神空茫,只是呆呆地望着虚空。
他是那个平平无奇的精神病。他没有表演,没有欺诈,没有书写,只是存在。
陈凡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那精神病忽然喃喃自语:“盒子里的猫,是死是活重要吗?观测者看了,它才确定?那……谁又来观测‘观测者’呢?如果‘我’不去想‘我’,‘我’还存在吗?”
他的话语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却仿佛蕴含着最纯粹、最不加修饰的哲学拷问,直指认知与存在的根基。
陈凡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这种剥离了所有角色、所有伪装、所有逻辑之后,最本质的“疑惑”。
这种纯粹的“疑”,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重要的不是答案。”
陈凡仿佛在对他说,又仿佛在对自己说。
“而是这‘疑’的本身,这观测的行为,这思考的过程。‘我思,故我在’或许不够究竟,但‘我疑,故我追寻’。这份追寻,便是‘我’存在的明证,亦是通往‘唯一’的动力。”
与万幻典座中这些极端而奇异的存在的交流,如同一次次精神的淬火。
小丑的混乱、戏子的虚幻、愚者的荒谬、骗子的解构、作者的迷惘、精神病的纯粹之疑……
所有这些,非但没有动摇陈凡,反而像一面面光怪陆离的镜子,从各个角度映照出他自身的道路。
他看到了“唯一”之路的艰辛,也看到了其尽头的无限可能。
它不是枯燥的终结,而是充满活力的、永恒的“演绎”起点。
没有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身,离开了这时间尽头的奇异之地。
但下一步,他又回到了万幻典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