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带着尚未褪尽的寒意,悄然笼罩了“隐麟”基地。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庭院和连绵的屋脊上,唯有巡夜队员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规律地划破夜的沉寂。
主屋内,灯火通明。萧玄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锦被,脸色在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比白日又好了一些。苏婉刚伺候他喝完最后一顿汤药,正将碗勺收回食盒。
“感觉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苏婉轻声说着,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北魏送来的药果然神奇。”
萧玄微微颔首,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窗外某处阴影,语气平淡:“是好些了。只是夜间仍有些心悸气短,难以安眠。”他说话间,气息似乎真的略微急促了一些,手指也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口。
苏婉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会?是不是白日里劳神了?我这就去请陈大夫再来看看!”
“不必。”萧玄抬手阻止,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老陈也辛苦一天了。或许是夜间阴寒,旧伤有些反复,歇息一下便好。”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吩咐道:“你去小厨房,让他们用我带回来的那罐‘雪山雾尖’,沏一壶浓茶来。那茶性温,或许能压一压。”
“‘雪山雾尖’?”苏婉愣了一下。她记得那罐茶叶是萧玄之前某次外出带回来的,据说是产自极西雪山之巅的稀有品种,数量极少,萧玄平日自己也舍不得多喝,今日怎么突然要泡浓茶?况且伤者饮浓茶似乎并不相宜。
但她见萧玄眉宇间确有几分不适的倦色,只当他是真的难受想提神,便压下疑惑,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
苏婉提着食盒,轻轻退出了房间,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萧玄一人。烛火跳动,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脸上那点疲惫虚弱的神色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和锐利,仿佛蛰伏的猎豹,终于等到了出击的最佳时机。
他方才那番作态,自然不是无的放矢。“雪山雾尖”确实稀有,但更重要的是,那罐茶叶存放的位置颇为特殊——不在主屋,也不在寻常库房,而是收在隔壁一间专门存放他私人杂物的耳房内。而那间耳房的后窗,恰好对着基地内部一条相对僻静、但却是通往后勤区域的必经之路。
更重要的是,根据墨九的监视报告,“影子”及其手下,今晚的活动区域,似乎就在那附近“熟悉环境”。
鱼儿已经徘徊了很久,是时候投下香饵了。
萧玄缓缓闭上眼,凝神细听。他的内力因伤势未愈大打折扣,但前世“孤鸾”锤炼出的、远超常人的听觉和感知力仍在。夜风掠过屋檐的细微声响,远处巡逻队交替的口令声,甚至……极远处,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不同于基地内部人员的、格外谨慎小心的呼吸声和衣袂摩擦声,都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来了。他心中冷笑。
约莫一炷香后,院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止苏婉一人,似乎还跟着一个男子。
“……这大晚上的,都督怎的突然要喝浓茶?还是那罐宝贝茶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解和担忧。是管理后勤杂物的老管事福伯,苏婉显然是去找他拿钥匙了。
“都督说有些心悸气闷,想那茶性温,或许有用。”苏婉的声音压低了些,透着无奈,“福伯,钥匙给我吧,我去取便是,您老腿脚不便,早些休息。”
“哎哟,那可不行!那间屋子堆的都是都督的私人物件,好些是军务相关的,乱不得!钥匙我得亲自去开,看着你取才行,这是规矩。”福伯絮絮叨叨地说着,脚步声朝着耳房的方向而去。
萧玄在屋内,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福伯的尽职和唠叨,恰到好处。
很快,耳房那边传来了开锁、推门的吱呀声,以及福伯和苏婉隐约的对话声。
“……就这罐子,对,‘雪山雾尖’,哎,小心点拿,就剩这点了……”
“嗯,找到了。多谢福伯。”
“快去吧快去吧,给都督沏上,若是还不好,定要叫陈大夫……”
声音渐远,似乎是苏婉拿着茶叶往小厨房去了,福伯则锁好门,嘟囔着往回走。
庭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然而,萧玄却知道,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时间里,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借着福伯开门、苏婉进屋取物的短暂间隙和声响掩护,以惊人的速度和无与伦比的潜行技巧,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间耳房,并隐匿了起来。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萧玄“听”到了,那极其短暂的、几乎完美的气息屏蔽和移动声。
“影子”上钩了。他定然以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近距离窥探萧玄的私人物品,甚至可能找到与北齐“鼹鼠”相关的线索——毕竟,能被如此小心收藏的,怎么会是普通茶叶?这一定是某种掩护或暗号!
萧玄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小会儿,小厨房的方向飘来一缕清冽独特的茶香,正是“雪山雾尖”的味道。苏婉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一把紫砂壶和一个茶杯。
她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茶沏好了。只是……这浓茶真的无碍吗?”
萧玄示意她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温和道:“无妨,我只稍抿两口压一压便可。夜深了,你也累了一天,先去歇息吧。”
苏婉犹豫了一下,但见萧玄态度坚决,神色似乎也真的缓和了些,便不再坚持,细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被角,柔声道:“那你好生休息,若有不舒服,定要唤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
屋内茶香袅袅。萧玄并没有去动那杯茶,而是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因疲惫而小憩。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更深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估摸着基地大部分人都已陷入沉睡,连巡夜队伍的脚步声都变得稀疏起来。
就在这时,隔壁耳房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声。
像是极其小心地推开柜门,或者翻动书卷的声音。
来了!他终于开始动手搜寻了!
萧玄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睡得很沉。但他的嘴唇,却开始极其轻微地翕动,发出一种如同梦呓般的、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低语。
声音很轻,很飘忽,即便是屋内有人,若不凑到床边仔细听,也根本听不清内容。
但萧玄相信,对于一位潜伏在隔壁、耳力必定经过特殊训练的高手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呃……水……好渴……”他先是无意识地呻吟了两句,翻了个身,显得躁动不安。
隔壁的细微声响立刻停止了,显然,“影子”被惊动,屏息凝神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萧玄继续他的“表演”,声音依旧含糊,却恰好能让人勉强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密函……不能……绝不能落入北齐之手……”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噩梦,语气带着焦虑和挣扎,“……藏在……藏在……老地方……只有……只有墨九知晓……”
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密函”、“老地方”、“墨九”这几个词,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和模糊不清的呓语,完美演绎了一个重伤者被噩梦困扰、意识模糊泄露机密的场景。
“……红蝎……毒妇……好狠的计……欲毁我根基……”他甚至“无意间”咒骂了红蝎一句,更加深了话语的真实性。
“……须尽快……尽快转移……三日后……子时……乱石涧……”最后,他仿佛耗尽了力气,吐出一个确切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归于平稳,像是终于摆脱噩梦,沉沉睡去。
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缕渐渐淡去的茶香。
隔壁耳房,死一般的寂静。
但萧玄几乎能想象到,“影子”此刻内心是何等的狂喜和紧张!他定然以为自己是撞了大运,竟在潜入时恰好撞见萧玄重伤梦呓,泄露了如此惊天机密!
一份至关重要的“密函”,藏在只有墨九知道的“老地方”,而且因为红蝎的阴谋,急需在“三日后子时”转移到“乱石涧”!
每一条信息都极具价值,且逻辑链条清晰完整!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以一种完全无法作假的方式(梦呓)泄露出来的,可信度极高!
萧玄甚至贴心地提供了“乱石涧”这个地点——那是基地外围一处地形复杂、人迹罕至的山涧,非常适合进行秘密交接或者……埋伏劫杀!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应俱全。这份“假情报”,简直就是为红蝎量身定做的完美陷阱。
又静默了良久,隔壁才再次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比之前更加小心,显然是“影子”确认萧玄“睡熟”,开始更加大胆地搜寻,试图找到更多佐证,或者那所谓的“密函”是否就藏在这耳房里。
萧玄依旧一动不动,心中冷笑。找吧,尽情地找吧。你找到的每一丝“线索”,都只会让你更深信不疑。
足足过了一刻钟,隔壁的声响才彻底消失。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耳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确认“影子”已经完全离去,萧玄才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清明冷静,哪有半分睡意?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两下床沿。
一直如同隐形人般守在院外暗处的墨九,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无声地来到床前。
“鱼已咬钩,”萧玄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三日后,子时,乱石涧。你知道该怎么做。”
墨九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重重一点头:“属下明白!必布下天罗地网,定叫这‘影子’,有来无回!并将假情报,原封不动送回给红蝎!”
“很好。”萧玄颔首,重新闭上眼,这次是真的带上了一丝倦意,“去吧。演得像一点。”
“是!”墨九躬身,再次无声无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屋内重归寂静。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萧玄脸上。
他轻轻捻起矮几上那杯早已冷透的“雪山雾尖”,凑到鼻尖嗅了嗅那冷冽的余香,嘴角弯起一抹运筹帷幄的弧度。
红蝎,这份大礼,希望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