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冷空气，继续说，像是在跟孩子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发誓，跟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乔震发誓：
“但是妈妈不能……爸爸不让……爸爸让妈妈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妈妈对不起你……没能让你看看这个世界……”
她顿了顿，声音渐渐变得坚定，眼神在暮色里亮得惊人，“但是妈妈答应你，也答应爸爸，会带着对你的念想，带着爸爸的爱，好好活下去！会活出个人样来，活出精彩来！不会让爸爸的牺牲白废，不会让你的离开变得没意义！”
“你们在天上看着妈妈……妈妈绝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每一个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气，砸在暮色里的山野间，掷地有声，满是决绝。
她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久久没抬起来，像是在跟孩子做最后的告别，又像是在把这份伤痛和觉悟，牢牢刻进骨血里。
然后，她慢慢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小土坟，转身就往山下走，背影决绝，一步都没回头。
回到家，看着满地狼藉，谢清瑶没再像之前那样崩溃大哭，只是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收拾。
碎成几瓣的相框她捡得格外小心，指尖碰到玻璃碴时，之前被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她毫不在意，只专注地把里面那张和乔震的合影抽出来，用衣角反复擦去上面的灰尘，直到照片里两人的笑容重新清晰，才找了块干净的蓝布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
这是她和乔震唯一的合照，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丢。
断掉的小木枪她也舍不得扔，那是去年冬天乔震在部队宿舍给她削的，说是让她想家时拿着看看，现在枪身断了，她还是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放进背包最里面。
收拾完这些，她开始打包行李，动作慢得像在数每一根线头，可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股不容回头的坚决。
这个家，满是她和乔震的回忆——
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的野花，结婚时贴的红喜字，还有为孩子准备的小摇篮，可现在这些回忆都变成了刀子，每看一眼都能扎得她心口疼。
这里的空气太闷了，闷得她快要窒息，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活下去的力气，又会被绝望吞掉。
她必须走，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不用听邻居同情的叹息，不用看别人怜悯的眼神，只有彻底离开东林镇这片伤心地，她才能喘口气，才有机会重新活一次。
哪怕前路黑得像泼了墨，连一点光都看不见，她也不怕了——
心里装着乔震和孩子，他们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铠甲，能护着她闯过所有难。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晨雾把小镇裹得严严实实，连村口的老槐树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谢清瑶背着个瘪瘪的帆布包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让她又爱又恨的小镇——
在这里，她成了乔震的妻子，体会过最甜的幸福；
也在这里，她失去了孩子和丈夫，尝遍了最苦的绝望。
她咬了咬发白的嘴唇，转身朝着长途汽车站走。
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像悬崖边被狂风刮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断的苇草，看着孤单，却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背包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服、那张合照、小木枪、“雨”字长命锁，还有乔震那包沾过血的军装残片——
这些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活下去的念想。
长途汽车站又破又旧，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汽油味、汗味和行李发霉的味道混在一起，呛得人鼻子发酸。
大厅里挤得满满当当，背着编织袋的民工蹲在地上啃馒头，抱着孩子的女人在哄哭闹的娃，黑车司机扯着嗓子喊“去县城！十块一位！”，吵吵嚷嚷的，满是烟火气，却也透着底层生活的粗糙。
谢清瑶找了个角落的塑料椅子坐下，椅子掉了漆，边缘硌得她腿生疼。她缩在那里，穿着洗得快透明的旧衬衫，背着磨破了边的帆布包，像滴不小心掉进油锅里的水，和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怀里紧紧抱着个用软布裹着的小包裹，那里面是乔震的军装残片，她怕碰坏了，更怕丢了——
那是乔震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
突然，喇叭里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
“开往东海市的班车，马上检票了啊，要走的旅客赶紧去检票口，晚了就没座了！”
东海市？
谢清瑶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只在乔震带回来的报纸上见过，是个遥远的沿海城市，听说那里高楼比东林镇的山还高，机会多，就是日子不好过。
她之前在车站看地图，闭着眼睛随便指了个最远、最繁华的地方，就想离东林镇越远越好，远到能把所有的痛都隔在身后。
她站起身，跟着拥挤的人群慢慢往检票口挪。
周围全是声音，有人在跟家人告别，嗓门大得像在吵架；
有人在叮嘱孩子“到了姥姥家要听话”；
还有人在跟司机讨价还价“能不能便宜两块钱”，可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进不了她的耳朵——
她的世界是静音的，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着，一下一下，提醒她还活着，还得走下去。
上了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汽车发动的时候，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车身还在不停颤抖，像头累得快趴下的老牛，慢悠悠地驶出了车站。
窗外的景色开始往后退，熟悉的小镇街道、路边的小卖部、村口的老槐树，一点点被抛在后面。
谢清瑶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消失在视线里，一直紧绷的肩膀突然垮了一下，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回头，透过满是灰尘和雨渍的车窗，朝着小镇的方向望——
她想再看看后山，看看孩子的坟，可视线被层层叠叠的丘陵挡住，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雾。
“宝宝，妈妈走了，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她在心里默念，“老乔，我走了，我会好好活下去，不辜负你说的话。”
鼻子突然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赶紧低下头，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湿意，死死咬住嘴唇——
不能哭，哭了就没力气走下去了，她答应过乔震，要做个坚强的军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