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映得帐壁上的舆图忽明忽暗。案几两旁,雁门关的大小将领分坐而立,甲胄碰撞的脆响混着粗重的呼吸,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绷的火药味。
沈青梧坐在主位上,身下的虎皮椅宽大得能将她整个人陷进去。她刻意挺直脊背,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上面用朱砂标出了北狄骑兵的动向,密密麻麻的红点像吸血的虫豸,沿着雁门关外的河谷一路蔓延。
“依末将看,北狄蛮夷虽凶,却不善攻坚。”左侧一个络腮胡将领猛地拍了下案几,震得茶杯里的水溅出半盏,“咱们只需加固城防,死守关隘,耗上三月五月,他们粮草不济,自会退去!”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人附和:“李都尉说得是!雁门关城墙坚如磐石,当年沈老将军在时,便是凭着死守,让北狄十年不敢南顾!”
“不错!咱们兵不如人,马不如人,唯有死守一条路可走!”
沈青梧指尖轻轻叩着案几,目光扫过那些附和的将领。他们脸上的神情或笃定,或焦躁,却都透着一股惯性的依赖——仿佛只要守着这道关隘,便能高枕无忧。可他们忘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北狄可汗,是出了名的狡黠善谋,绝非昔日那些鲁莽之辈可比。
“死守?”她忽然开口,声音清亮,压过了帐内的嘈杂,“诸位可知,北狄此次带来了多少战马?又备了多少粮草?”
帐内霎时安静下来。那李都尉愣了愣,梗着脖子道:“蛮夷的底细,咱们怎会知晓?无非是些游牧部落,打家劫舍罢了,能有多少粮草?”
“李都尉错了。”沈青梧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标注北狄营地的位置圈了个圈,“据细作回报,北狄此次倾巢而出,带了三万骑兵,还有二十车干粮,足够支撑半年。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骑兵日行百里,来去如风,若咱们死守关隘,他们大可绕过雁门关,去劫掠后方的粮草补给线——到时候,咱们守着一座空城,不等他们来攻,自己先饿死了。”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众人脸上发热。有几个年轻些的将领面露沉思,显然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可那李都尉却涨红了脸,似乎觉得被一个小姑娘教训很没脸面:“你懂什么!后方有援军护送粮草,怎会被劫?”
“怎会被劫?”沈青梧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意,“上月初三,从云州运来的五十车粮草,行至黑风口时被北狄骑兵劫走,押运的三百士兵无一生还——难道不是因为咱们只顾死守关隘,忽略了外围警戒,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你——”李都尉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格外清晰。上月粮草被劫一事,是雁门关上下的痛处——那批粮草本是用来过冬的,如今缺口巨大,将士们每日只能喝稀粥度日, morale(士气)早已低落到了极点。当时众人只当是运气不好,从未想过竟是“死守”策略惹的祸。
张猛坐在右侧首位,一直捻着胡须沉默不语。此刻他抬眼看向沈青梧,目光复杂——这丫头不仅有武艺,竟还对军中事务了如指掌,连黑风口劫粮的细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倒像是做足了功课。
“黄毛丫头,懂什么行军布阵?”他终是开口,声音却比昨日缓和了些,“黑风口之失,是警戒不力,与死守关隘何干?若不守住雁门关,北狄长驱直入,整个关中都要遭殃!”
“张副将说得是,可死守不等于困守。”沈青梧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祖父当年虽以守闻名,却从不是一味死守。他常说,守关如守河,需疏堵结合。北狄骑兵善奔袭,咱们偏要用他们的长处对付他们——派一支精锐小队,绕到他们后方,烧掉粮草,断了退路,他们自然不战自溃。”
“胡闹!”张猛猛地一拍案几,站了起来,“绕到后方?那要穿过百里荒漠,还要避开北狄的耳目,你知道有多难吗?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
“难,不代表不可行。”沈青梧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执拗,“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放手一搏。父亲和兄长们战死的地方,就在关外三十里的狼牙谷,我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更不能让雁门关断送在咱们手里。”
提到沈从安等人,帐内的气氛又沉重了几分。那些将领大多是沈家旧部,看着沈青梧的目光里,渐渐多了些动容。这丫头虽年幼,可那份护关守土的决心,倒真有沈家祖辈的风骨。
“可……派谁去呢?”一个白面将领犹豫着开口,“咱们现在兵力本就不足,精锐更是损失惨重……”
沈青梧看向张猛,目光坚定:“我去。”
“你?”张猛皱眉,“你是主将,怎能轻易涉险?”
“正因我是主将,才该去。”沈青梧道,“祖父说过,将者,与士卒同甘共苦,方能得其死力。我若只坐在帐内发号施令,谁会真心信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三日后,我带五百轻骑出发。张副将,你留在此地,继续加固城防,若北狄来攻,只需虚张声势,拖延时日即可。”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这一次,没人再反驳。将领们看着那个站在舆图前的少女,身形单薄,却像一株迎着风沙生长的白杨,透着一股摧不折的韧劲。
张猛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抱拳躬身:“末将……遵令。”
其余将领见状,也纷纷起身抱拳:“遵令!”
烛火依旧摇曳,可帐内的气氛却悄然变了。那些原本的轻视与怀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或许,这个从长安来的少女,真能给这风雨飘摇的雁门关,带来一丝转机。
沈青梧看着众人,心里清楚,这只是第一步。说服众将容易,可真正要做的,是带着那五百轻骑,穿过百里荒漠,在北狄眼皮底下烧掉粮草——那才是真正的刀山火海。
她轻轻吁了口气,指尖划过舆图上的黑风口,那里,正是父亲兄长们战死的地方。
等着我。她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