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朱漆大门前,一个小小的身影像株倔强的小松苗,守在冰凉的门槛边。十岁的承锐搬了张紫檀木小榻,就放在廊下最显眼的位置,身上还穿着半旧的习武劲装,腰间悬着柄短剑——那是萧景琰去年赏他的生日礼物,剑鞘上的猛虎纹被他摩挲得发亮。
“小殿下,地上凉,回屋歇会儿吧?”守门的老太监劝道,手里捧着件厚披风。昨夜刚下过雨,廊下的青砖沁着寒气,连墙角的青苔都带着湿意,这孩子从卯时就守在这儿,早饭都没吃。
承锐摇摇头,小手紧紧攥着剑柄,指节泛白:“不回。太医说了,娘亲要静养,不能被打扰。”他仰头看着宫门上的铜环,那上面的绿锈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演武场的枪头。
昨日他练完枪回来,听说二哥为了给娘亲寻药,竟偷偷跑去了西域,而娘亲为此又咳了大半宿,帕子上的血痕比往日更深。他没像明玥那样哭哭啼啼,只是默默搬了张榻守在门口——谁也别想再惊扰娘亲,无论是谁。
辰时刚过,贤妃带着宫女来了,珠翠环绕的身影在素净的凤仪宫前显得格外扎眼。“哟,这不是锐儿吗?”贤妃的声音甜得发腻,手里把玩着一串东珠,“你娘病着,本宫来看看她,顺便把后宫的账册给她过目。”
承锐“噌”地站起来,短剑的剑鞘撞到小榻,发出清脆的声响。“太医说娘亲要静养。”他仰着小脸,眼神里的倔强像极了青梧,“账册的事,父皇不是说由贤妃娘娘打理吗?就不劳烦娘亲了。”
贤妃脸上的笑僵了僵。她本想借着探病的由头,看看青梧病得重不重,顺便在萧景琰面前卖个好,没成想竟被个毛孩子拦了。“锐儿这是说的什么话?”贤妃沉下脸,“本宫是奉旨暂掌后宫,来看望皇后,合情合理。”
“合理也不行。”承锐往前跨了一步,小小的身子挡在门前,像座纹丝不动的小山,“娘亲刚睡着,谁也不能进。”他虽只有十岁,在演武场摔打出来的气势却唬人,眼神里的冷意让贤妃带来的宫女都缩了缩脖子。
贤妃气得攥紧了东珠串,珠子硌得掌心生疼。可看着承锐紧握剑柄的手,想起这孩子在演武场能一拳打晕同龄的侍卫,终究还是没敢硬闯,只撂下句“你等着”,便气冲冲地走了。
承锐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宫道尽头,才重新坐回小榻上,背挺得笔直。画屏从里面探出头,眼里满是感激:“小殿下,辛苦你了。”
“不辛苦。”承锐摇摇头,声音闷闷的,“等二哥把药买回来,娘亲就好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个干硬的窝头——这是他今早从演武场带的,想着守在这儿,饿了就能啃两口。
日头渐渐升高,廊下的阴影一点点缩短。陆续有嫔妃想来探病,都被承锐拦了回去。有的软语相求,有的拿身份压人,甚至有个才人偷偷塞给他一块金锭,都被他瞪了回去:“我娘不要这个,她只要清静。”
消息传到御书房时,萧景琰正在看西域送来的密报——承砚已抵达天山脚下,正跟着向导往雪线去,随行的暗卫说,那孩子脚磨出了血泡,却硬是没吭声。他捏着密报的手指微微发颤,忽闻李德全回报承锐守殿的事,忍不住失笑。
“这小子,倒像头护崽的小狼。”萧景琰放下密报,起身道,“去凤仪宫看看。”
凤仪宫门前,承锐正趴在小榻上,借着廊下的光线看兵书——那是他从演武场借来的《孙子兵法》,字认不全,就缠着老兵讲。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看到萧景琰的龙袍一角,慌忙站起来,却没像往常那样行礼,只是握紧了剑柄。
“父皇。”承锐的声音带着警惕,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萧景琰看着他沾了尘土的劲装,还有腰间那柄明显不合身的短剑,眼底闪过一丝柔和:“你娘怎么样了?”
“刚睡着。”承锐往前站了半步,恰好挡住宫门,“太医说娘亲不能被吵醒,父皇晚些再来吧。”
李德全在一旁吓得魂飞魄散,这孩子竟敢拦陛下的驾!他刚要呵斥,却被萧景琰拦住了。
“哦?”萧景琰挑眉,故意板起脸,“朕来看自己的皇后,你也拦?”
承锐的小脸涨得通红,却依旧没让开:“就是父皇也不行!娘亲咳得那么厉害,好不容易才睡着,谁也不能打扰!”他举起短剑,剑鞘对着地面,却摆出防御的架势,“父皇要是硬闯,我……我就喊了!”
“你喊什么?”萧景琰忍不住笑了,这孩子的执拗,倒有他当年的影子。
“我喊太医!喊二哥!喊……喊沈爷爷!”承锐急得把能想到的人都报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死死守在门前,“他们都会帮娘亲的!”
萧景琰看着他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还带着演武场蹭出的擦伤。这孩子明明害怕,却还是为了母亲,鼓起勇气拦他这个父皇,那份护母的心意,比殿角的铜鹤还要坚硬。
“好,好,朕不闯。”萧景琰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朕就是来看看,既然你娘睡了,朕就晚些再来。”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递给承锐:“这是刚出炉的栗子糕,你娘爱吃的,等她醒了给她。”
承锐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包,入手温热。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萧景琰,忽然小声道:“父皇……你也别太担心,娘亲会好的。”
萧景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得发酸。他揉了揉承锐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去:“嗯,你娘会好的。”
看着萧景琰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承锐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坐回小榻上,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打开纸包,栗子糕的甜香漫出来,他拿起一块,想了想,又放回去——要留给娘亲。
画屏在门内看得真切,转身对刚醒的青梧笑道:“娘娘,您看小殿下,把陛下都拦住了。”
青梧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嘴角却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孩子,随他爹,认死理。”她想起刚才隐约听到的对话,心里泛起暖意,眼眶却有些发热。
承锐守到午时,明玥送饭来,看到哥哥趴在小榻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包栗子糕。小姑娘没叫醒他,只是把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守着门。
阳光透过廊檐,照在两个小小的身影上,像镀了层金。宫门外的风还带着凉意,却吹不散这殿门前的温情。
萧景琰回到御书房,看着案上西域的密报,忽然觉得,承砚的寻药,承锐的守殿,或许比任何良药都管用。至少,它们让他明白,有些东西,比权势制衡更重要——是血脉相连的牵挂,是无论何时都愿意为对方挺身而出的勇气。
他提笔在密报上批注:“护二殿下采得雪莲后速归,沿途多加人手。”写完,又想起承锐紧握剑柄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再加一句,“给三殿下赏柄新剑,尺寸合手的。”
凤仪宫的门依旧关着,承锐还在小榻上熟睡,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好梦。梦里,娘亲的咳嗽好了,二哥带着雪莲回来了,父皇也常来看娘亲,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栗子糕,甜得像蜜。
而这深宫的午后,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玉兰枝桠的声音,还有那藏在寂静里的,悄悄生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