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晨露总比别处落得轻些。天刚蒙蒙亮,青梧已坐在窗前的书案前,手里握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临摹祖父沈策留下的《兵法要略》。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承砚特意从徽州寻来的松烟墨,研磨的是明玥亲手制的香墨,可她落笔时,总带着些当年在雁门关帐中看父亲批注兵书的错觉。
“娘娘,天还凉,再加件衣裳吧。”画屏捧着件石青色的素面锦袍进来,见她只穿着件月白夹袄,鬓边簪着支碧玉簪,哪里还有半分太后的模样,倒像个隐居的世家夫人。
青梧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勾勒出“知己知彼”四个字,墨色浓淡相宜:“不碍事,这字要趁着晨露的湿气写才得劲。”她放下笔,看着宣纸上祖父的批注,那些“此计险中求胜,非万全之策”“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字句,仿佛还带着父亲的体温。
画屏将锦袍搭在椅背上,又端来碗温热的杏仁酪:“小殿下该醒了,奶娘说他昨儿夜里闹着要找祖母呢。”
青梧笑着起身,走到偏殿的摇篮边。永康穿着件虎头小袄,正蹬着小胖腿哼哼,见她过来,立刻伸出小手要抱,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沾湿了衣襟。“这小东西,”青梧弯腰将他抱起,在他软乎乎的脸上亲了口,“才周岁就知道黏人了。”
永康咯咯地笑,小手抓着她的衣襟不放,像只树袋熊。青梧抱着他坐在窗边,指着墙上的千字文教他认:“这是‘天’,那是‘地’……”小家伙哪听得懂,只顾着揪她鬓边的玉簪,把碧玉簪子拽得歪歪斜斜。
“母后。”承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穿着明黄常服,身后跟着明玥,公主已梳成了单环髻,发间簪着支赤金点翠步摇,是去年及笄时承煜赏的。
“来了。”青梧头也没回,逗着怀里的永康,“刚还念叨你们呢。”
承煜走到近前,看着儿子抓着母亲的衣襟撒娇,眼底漾着笑意:“这小子,越来越赖人了。”明玥则凑过来,从袖中拿出个锦囊:“母后看,这是我新绣的平安符,给永康挂着。”锦囊上绣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针脚细密,是她跟着青梧学了半年的成果。
“手越来越巧了。”青梧接过锦囊,挂在永康的襁褓上,“昨日听画屏说,城南的粥棚撤了?”
承煜点头:“嗯,秋收后粮价稳了,百姓们自家的存粮够吃,粥棚留着也是浪费。不过新设了几个粮仓,明年开春要是有灾,也能及时赈济。”他知道母后只问民生,从不过问朝政决策,便捡着百姓的事细说,“还有城西的纺织坊,招了百十个女工,都是失地的农户家的女儿,月钱够养活自己了。”
“那便好。”青梧摸了摸永康的头,小家伙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百姓有饭吃,有活干,比什么都强。”她看向明玥,“听说你在教那些女工识字?”
明玥脸上微红:“就教些简单的,她们说想记账,免得被掌柜的糊弄了。”她顿了顿,又道,“昨日有个大姐说,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非要给我纳双鞋,推辞不过……”
青梧笑着打断她:“这是好事。女子识些字,心里亮堂,日子也能过得明白。”她抱着永康起身,将他交给奶娘,“你们忙去吧,我这儿有永康陪着,自在得很。”
承煜还想说些什么,见母亲已拿起案上的兵书,知道她不愿再谈,便和明玥一起告退。走到殿门口时,承煜回头望了眼,见青梧正坐在窗边,阳光落在她素色的锦袍上,鬓边的碧玉簪泛着温润的光,与晨光融在一起,平和得像幅水墨画。
午后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青梧坐在软榻上,永康趴在她腿上,抓着本撕不烂的布书啃得津津有味。青梧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永康绣个虎头鞋,针脚不似明玥那般细密,却带着股质朴的劲儿。
“娘娘,二殿下派人送了新摘的橘子来,说是江南贡的。”画屏端着盘橘子进来,果皮鲜亮,带着水汽。
青梧拿起个橘子,用小刀剥开,橘子的清香立刻漫了开来。她挑了瓣最甜的递到永康嘴边,小家伙立刻松开布书,吧唧吧唧吃得香甜。“承砚在江南还好?”她随口问,承砚去年自请去江南巡查漕运,至今未归。
“来信说一切都好,还说漕运的水闸修好了,商船通行比往年快了三成。”画屏剥着橘子,“还附了张画,是二殿下画的江南水村,说是给小殿下当玩意儿。”
青梧接过画,上面是水墨勾勒的小桥流水,岸边有个戴斗笠的渔人,笔法稚嫩却透着灵气。她想起承砚小时候,总爱趴在她膝头,看她处理宫务,如今竟也能独当一面了。
正看着,外面传来马蹄声,是承锐从北疆回来述职了。青梧起身走到廊下,见少年将军穿着玄甲,肩上落着雪,身后跟着几个亲兵,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母亲!”承锐翻身下马,大步奔过来,玄甲上的冰碴子蹭了满地,“儿子给您带了北境的雪莲花!”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里面的雪莲还带着寒气,“太医说这东西养身子,给您和小外甥补补。”
青梧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心里一暖,伸手拍了拍他的盔甲:“傻孩子,路上冷吧?快进殿暖和暖和。”
暖阁里,炭火烧得更旺了。永康被吵醒,伸着小手要承锐抱,承锐小心翼翼地接过,动作还有些笨拙。青梧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案上承砚的画、明玥的平安符,忽然觉得,这长乐宫的名字,真是没取错。
没有了朝堂的尔虞我诈,没有了后宫的阴私算计,只有祖孙绕膝的暖意,和孩子们各自奔赴前程的踏实。她拿起那本《兵法要略》,轻轻合上——祖父说的“全胜不斗,大兵无创”,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
窗外的夕阳落在檐角的冰棱上,折射出七彩的光。青梧端起茶杯,看着里面舒展的茶叶,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这漫长的一生,终究是在最平实的安宁里,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