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北疆的风就带着寒意刮进了长安城。演武场的校阅鼓声连日不息,甲胄碰撞的铿锵声震得檐角铜铃乱响——西羌部族趁秋高马肥起兵叛乱,连破三城,边关急报雪片似的送进养心殿,染红了明黄的御案。
凤仪宫的暖阁里,青梧正对着一幅北境舆图出神。图上狼山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三道,那里是沈家世代戍守的疆土,如今狼烟再起,像根针似的扎在她心上。画屏捧着件玄色铠甲进来,甲片上的寒光映得人眼生疼:“娘娘,三殿下在殿外候着,说……说要亲自来取。”
青梧嗯了一声,指尖划过舆图上的“雁门关”三个字,那里刻着她十二岁的记忆——父亲重伤卧榻,兄长战死沙场,她穿着不合身的铠甲,踩着父兄的血,在城楼上擂响战鼓。那时的她,比现在的承锐还要小两岁。
“让他进来吧。”
承锐大步跨进殿内,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桀骜。他刚从养心殿回来,手里攥着明黄的圣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母后,儿臣请旨获准了!三日后便率军出征,去平西羌叛乱!”
青梧抬眼打量他,十五岁的少年,肩背已能撑起铠甲,眼神里的光像极了当年的沈策。她接过画屏手里的铠甲,放在案上,指尖拂过冰凉的甲片:“这是你外祖父当年穿的铠甲,沈老将军在雁门关杀退北狄时,就穿着它。”
铠甲的肩甲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凹痕,那是被北狄的狼牙棒砸出来的,当年父亲就是带着这道伤,死守了三个月。承锐的手轻轻抚过凹痕,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沙场不比东宫演武,”青梧拿起软布,仔细擦拭甲片上的灰尘,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那里的刀箭不长眼,那里的人心比战场更险。你外祖父说过,‘勇战者胜一时,慎战者安一世’,凡事多听老将的劝,别学你舅舅年轻时的莽撞。”
承锐低头应道:“儿臣记下了。”他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在他练剑扭伤脚踝时,一边嗔怪他不小心,一边用温热的药酒给他揉按。
青梧将铠甲的系带系好,又从箱底翻出一杆长枪。枪杆是百年梨花木所制,握处已被摩挲得光滑,枪尖的寒光虽不如新枪锐利,却透着股杀透重围的沉劲:“这是你祖父沈威的旧枪,当年他凭这杆枪,在狼山杀得北狄不敢南下牧马。你带着它,就当……就当你外祖父在看着你。”
承锐接过长枪,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握住的不是兵器,是沈家三代的忠魂。他单膝跪地,将枪柄拄在地上,枪尖触地的声响沉闷有力:“儿臣定不负母后与陛下,定不负沈家忠魂!此去西羌,不破敌营,誓不还朝!”
青梧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像触到了当年城楼上的烽火:“傻孩子,娘不要你誓不还朝,只要你平安归来。带着这杆枪,不是让你拼命,是让你记住,你肩上扛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万千将士的家,还有身后的大雍河山。”
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七枚铜钱,是她按沈家的规矩求的平安符:“这是在慈安寺求的,高僧说能挡灾。贴身带着,别像小时候那样,总把娘给的东西弄丢。”
承锐接过锦囊,紧紧攥在手心,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想说些什么,却见母亲已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幅舆图,只留给她一个挺直的背影,像当年雁门关的城楼,沉默却坚韧。
三日后,大军出征的日子。朱雀大街上挤满了百姓,家家户户门前摆着香案,供着清水,看着玄甲军的方阵从街心走过。承锐骑着一匹白马,身披外祖父的玄甲,手握祖父的旧枪,身姿英武,引得沿街百姓纷纷赞叹:“瞧这模样,真像当年的沈老将军!”
青梧站在长乐宫的角楼上,远远望着那支移动的玄甲洪流。承煜站在她身侧,低声道:“儿臣调了三万玄甲军给三弟,都是沈家旧部,作战经验丰富,定会护他周全。”
青梧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玄甲军的队伍里。那些两鬓斑白的老兵,有的是当年跟着沈策守雁门关的,有的是跟着沈澈战狼山的,此刻他们看着马上的少年将军,眼神里既有欣慰,又有泪光。
一个瘸了腿的老兵抬起头,正好望见角楼上的青梧,忽然老泪纵横,对着城楼的方向深深一揖。他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日,十二岁的沈青梧穿着父亲的铠甲,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对着城下的北狄大军,一字一句道:“沈家儿郎,随我杀——”
那时的她,比马上的承锐还要瘦小,却像株迎着风雪的青松,硬生生撑起了摇摇欲坠的雁门关。如今看着她的儿子披甲出征,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的少年是承锐,还是当年那个提着长枪冲在最前面的沈澈,又或是更早之前,那个在狼山浴血的沈策。
“都过去了……”青梧轻声道,指尖捏着窗棂的木棱,那里还留着当年她攥出的指痕。沈家的父兄叔叔们战死了,祖父重伤后再没能上战场,她十二岁被迫扛起的家族命运,如今交到了承锐手上。这不是轮回,是传承——沈家守疆的血,终究流淌在萧家的骨血里。
承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勒住马缰,抬头望向长乐宫的方向。他看不见角楼上的母亲,却知道她一定在看着自己。他握紧手里的长枪,枪杆传来温润的触感,像外祖父的手掌搭在他肩上。
“驾!”少年将军低喝一声,白马扬蹄,玄甲军的洪流跟着加速,铁甲铿锵声里,仿佛能听见沈家三代的战吼,能看见雁门关的烽火,能闻到狼山的血腥味。
青梧站在角楼上,直到那支玄甲洪流消失在城外的尘烟里,才缓缓转身。承煜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母后,回去吧,风大。”
“嗯。”青梧点头,目光却依旧望着城外的方向。她知道,承锐的战场开始了,就像当年她的战场一样。刀光剑影里,有生死,有成长,有属于少年人的荣光,也有必须扛起的担当。
角楼的风卷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战旗。青梧望着湛蓝的天空,忽然笑了——雁门关的雪,狼山的风,终究没有吹散沈家的忠魂。它们化作了承锐手中的枪,化作了玄甲军的甲,化作了这万里江山的安宁,在岁月里,静静流淌。
而她,会在这里,守着长乐宫的灯火,守着孩子们的归途,就像当年母亲守着雁门关,等她回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