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温煦得正好,透过廊下的紫藤花架,筛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青梧身上。她靠在铺着软垫的藤椅里,身上盖着谢云澜刚拿来的薄毯,指尖随着光点轻轻晃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庭院里——明玥的小女儿正摇摇晃晃地学步,胖嘟嘟的小手在空中乱抓,身后跟着几个小心翼翼的侍女,明玥则在一旁弯腰护着,时不时发出温柔的叮嘱。
“慢些,囡囡慢些走……”明玥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为人母的温润,与当年那个娇俏的少女模样重叠,又添了几分沉静的暖意。
青梧的视线从那小小的身影上移开,落在谢云澜为她掖毯角的手上。他的动作依旧轻柔,鬓角虽已染霜,眼神却还像年轻时那般专注,指尖划过毯边时,总不忘替她拂去沾染的紫藤花瓣。
“风有点凉。”谢云澜低声道,顺手将廊下的屏风往她身边挪了挪,挡住穿堂的微风。
青梧微微点头,端过明玥递来的温茶,茶盏温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她抿了一口,是她偏爱的雨前龙井,不浓不淡,正合心意。
“囡囡这模样,倒像极了阿砚小时候。”明玥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庭院里蹒跚的女儿,眼里满是笑意,“那时候阿砚学步,也是这样跌跌撞撞,摔了就哭,哄半天才能好。”
青梧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庭院,落在远处巍峨的宫墙上。砖缝里钻出的野草在风中摇曳,阳光给灰黑色的宫墙镀上了一层金边,像极了许多年前,那片映着夕阳的铁甲。
记忆忽然就涌了上来。
那年她才十二岁,穿着不合身的铁甲,站在城楼上看夕阳。铁甲被落日染得通红,冰凉的金属贴着脖颈,她却感觉不到冷,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身边的士兵们都在沉默,远处的厮杀声还未散尽,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
她当时攥紧了腰间的短剑,对着夕阳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活着回来。”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最朴素的念头——活着,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才能护着身后的人。
“在想什么?”明玥见她出神,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青梧回过神,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藏着许多故事。“在想,那年的夕阳,可比现在烈多了。”
萧明玥正在不远处侍弄花草,闻言回头接话:“您是说十二岁那年守城楼的事?父亲常说,那时候您穿着铁甲,站在夕阳里,像尊小战神。”她说着,剪下一朵开得正好的月季,插进青梧手边的白瓷瓶里。
“什么战神,”青梧摇摇头,语气里带着自嘲,“就是个怕得腿软,却不敢说的小丫头。”
可那时候的怕,是真的;心里的念,也是真的。她怕自己倒下,怕身后的人无人守护,怕那轮夕阳落下后,再也见不到晨光。
“但您还是守住了呀。”明玥的声音温柔,“父亲说,那天您硬是带着几个残兵,把缺口堵到了天亮。”
青梧看着庭院里,囡囡终于站稳了一步,拍手笑着扑进明玥怀里。明玥弯腰抱起女儿,脸上的光晕柔和得像水。不远处,谢云澜正给花浇水,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更远处,隐约能听见孩子们的笑闹声,是阿砚带着小辈们在放风筝。
风穿过紫藤花架,落下细碎的花瓣,粘在她的薄毯上。
她确实活着回来了。
不仅活着,还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长大了。看着承煜从毛躁的少年,变成沉稳的帝王;看着承砚从怯生生的孩童,现在的学士大臣,承锐从小虎头虎脑爱闯祸,现在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将军;看着明玥从娇俏的少女,变成温柔的母亲,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们像她亲手种下的花,曾被风雨打弯了腰,却终究在阳光下舒展开花瓣,开得热热闹闹。
“是啊,”青梧又抿了一口茶,目光再次投向宫墙,夕阳的金辉正慢慢褪去,留下柔和的暮色,“不仅回来了,还看到了这么多……”
足够了。
她想。
当年那句“要活着回来”,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结出了满枝的果。就像此刻落在身上的余晖,不炽烈,却足够温暖,足够照亮眼前这满院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