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一个消息像惊雷般传遍了全县扶贫系统：国家扶贫办调查组抵达市里，将对边疆深度贫困地区进行为期半个月的突击检查。
消息是老杨深夜打来电话通知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小余，这次不一样。调查组带着‘尚方宝剑’，专查基础建设投入不足、扶贫资金挪用、政策落实走样这些硬伤。省里已经挨批了，市里县里都绷紧了弦。”
余庆握着电话，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杨局，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老杨压低了声音，“之前那些人为设置的障碍，该破了。但新的压力也来了——2020年完成脱贫任务，这是死命令。硬件国家帮你解决，可怎么让老百姓腰包鼓起来，这活儿还得你们自己干。”
电话挂断后，余庆在村委会院子里站了很久。夜风带着山野的凉意，吹散了连日来的闷热。他抬头看天，北斗七星在云隙间若隐若现。
第二天，县里召开紧急视频会议，全县所有驻村第一书记、乡镇主要领导参加。会议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县委书记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沙哑而沉重：“……调查组的通报很明确：一些地方舍不得在基础建设上投入，路、水、电、网这些基本条件都保障不了，却要求群众自己搞产业、自己找出路，这是本末倒置！从今天起，所有深度贫困村的硬件建设，由省扶贫办统筹，市里主责，县里落实，必须限期完成！”
会场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安静！”县委书记敲了敲桌子，“还有，危房改造补助必须足额、及时发放到户，谁敢截留、挪用，发现一起查处一起！卫生室、文化广场、学校改造，这些公共服务设施，年底前必须全部达标！”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我在这里立军令状：到2020年完不成脱贫任务，我先辞职！但在我辞职之前，该打板子的人一个都跑不掉！散会！”
视频切断，芒弄村村委会里一片寂静。
老岩支书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手都在抖：“余书记！这就是说……咱们的路……”
“对。”余庆深吸一口气，“国家兜底了。路、水、电、网，这些硬件，不用咱们自己愁了。”
岩香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那‘云之南’的订单……”
“订单的事，我们可以重新谈了。”余庆脸上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但岩香，你发现没有——新的压力来了。”
波岩温挠挠头：“压力？国家帮咱们搞建设，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但也是考验。”余庆走到墙上的规划图前，手指点着芒弄村的地形，“硬件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是什么？调查组说得清楚：怎么让老百姓的腰包鼓起来。到2020年，人均纯收入要达到脱贫标准，这是硬杠杠。”
他转过身，看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从现在起，所有深度贫困村的第一书记和村两委，主责只有一件——怎么挣钱，怎么提高人均收入。而且——”他加重语气，“每个村的情况都不一样，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咱们芒弄村，到底干什么？怎么干？”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接下来的三天，芒弄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县交通局、电力公司、水务局、通讯公司的工作组轮番进村，勘测的勘测，规划的规划。那条被搁置的道路硬化项目，被列为“优先保障项目”，施工队一周内就要进场。
危房改造补助的名单重新核定，玉吨阿婆的补助款第二天就打到了“一卡通”上。村卫生室的医生接到了县医院的对口支援通知，文化广场的健身器材清单已经报上去了。
硬件建设的绿灯全开，可余庆心里的弦绷得更紧了。
傍晚，他坐在村小学那间简陋的图书室里，面前摊开的是全村农户的收入台账。一页页翻过去，数字冰冷而真实：大部分家庭的主要收入还是传统种植和零星养殖，合作社和互助组的带动效应才刚刚显现。
“人均纯收入要达到4000元以上……”他轻声念叨着国家标准，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
“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余庆抬头，看见苏婷提着行李箱，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眼睛却亮晶晶的。
“你怎么……”余庆惊讶地站起身。
“放暑假了呀。”苏婷走进来，把行李箱往墙边一靠，“而且，我得来看看，某些人是不是被压力压垮了。”
余庆失笑：“你怎么知道我压力大？”
“我爸说的。”苏婷在他对面坐下，从包里掏出一瓶水喝了一口，“他说县里现在传开了，硬件国家包了，可挣钱的事儿得自己想办法。所有第一书记都愁得睡不着觉。”
她顿了顿，看着余庆：“所以我就来了。帮不上大忙，总能帮点小忙吧？我在村里住几天，给孩子们补补课，帮岩香弄弄网店，顺便——”她眨眨眼，“看住你，别让你被人拐跑了。”
余庆心里一暖，却故意板起脸：“苏老师，你这是不信任我？”
“哪敢哪敢。”苏婷笑着摆手，“余书记能力超群，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呢——”她站起身，走到余庆身边，看着桌上的台账，“我爸让我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镇上‘万家福’超市愿意试试卖芒弄村的有机蔬菜。先少量上架，看看市场反应。如果卖得好，可以签长期供货协议。”苏婷说得很认真，“价格按市场价走，不压价。但他有个条件——必须保证品质，保证稳定供应。”
余庆眼睛一亮：“真的？”
“我爸做生意三十年了，从不说假话。”苏婷笑得有些得意，“不过余书记，这只是解决一小部分问题。超市销量有限，合作社那么多菜，还得找更多出路。”
“我知道。”余庆重重点头，“但这是第一步，很关键的第一步。”
他立刻打电话叫来波岩温。年轻人听说这个消息，激动得语无伦次：“超市！能进超市！余书记，咱们的菜……真的能摆进超市的货架？”
“不仅摆进去，还要卖得好。”余庆拍拍他的肩，“岩温，你现在就去大棚，挑最好的菜，按超市要求的标准打包。明天一早，我亲自送去镇上。”
“我跟你一起去。”苏婷说，“我爸要见见你，有些细节得当面谈。”
晚上，余庆召集村两委和合作社、互助组骨干开会。村委会的灯亮到深夜。
议题只有一个：硬件问题解决了，芒弄村到底靠什么脱贫？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个老烟枪愁得一根接一根地抽。岩甩闷头不说话，老岩支书眉头皱成“川”字，波岩温急得直搓手。
“种菜，咱们有了。”余庆在白板上写下第一条，“手工艺品，也有了。但这两样，够不够让全村人都达到脱贫线？”
岩香小声说：“余书记，我算过账。如果合作社的菜全部按现在的价格卖出去，再加上互助组的订单，能覆盖六十多户。可咱们村有二百一十三户……”
“剩下的怎么办？”余庆环视众人，“而且，种菜有风险，市场会波动。手工艺品受设计、潮流影响更大。我们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一直沉默的波罕叔忽然开口：“山里的东西……能不能卖钱？”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平时很少说话的老猎户。
波罕叔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继续说：“我是说，那些野茶、山菌、草药……以前没人要，现在城里人不是讲究什么‘野生的好’吗？”
余庆眼睛一亮：“波罕叔，您仔细说说。”
“后山那片老林子，有几十棵野生古茶树，年头比我还老。”波罕叔比划着，“以前有人来看过，说是什么‘古树茶’，值钱。还有雨季出的菌子，松茸、鸡枞这些，要是有人收，也能卖上价。”
老岩支书也想起什么：“对了，咱们村的老品种红米，以前家家种，后来嫌产量低，都改种杂交稻了。可我听县农业局的人说，现在这种老品种，城里人抢着买，说营养好。”
思路一下子打开了。
岩甩也开了口：“要是路通了，电稳了，能不能搞点加工？比如，把咱们的竹子做成半成品，或者……我听说有的村搞民宿，城里人来住农家屋、吃农家饭。”
你一言我一语，会议室里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余庆在白板上飞快地记录：
1. 巩固现有产业（蔬菜、手工艺）——提质增效，拓宽销路（超市、电商、定制）；
2. 开发山林资源（古树茶、野生菌、草药）——谨慎试点，打造特色；
3. 恢复传统种植（老品种红米、杂粮）——小规模，精品化；
4. 探索乡村旅游（民宿、体验）——长远规划，逐步推进；
5. 技能培训（烹饪、服务、电商）——提升就业能力。
写完，他转过身：“大家说的都很好。但咱们得一步一步来。眼下最急的，是把现有的菜卖出去，把工艺品订单稳住。这是基础。”
他看向波岩温：“合作社从明天起，分三个组：一组保超市供应，二组跑县城的单位食堂和餐馆，三组研究精品礼盒，往高端走。”
又看向岩甩和岩香：“互助组分两条线：一条继续做‘云之南’的订单，保质保量；另一条开发新产品，特别是适合旅游纪念的小件，价格适中，容易携带。”
最后，他看向老岩支书和波罕叔：“您二位带几个人，先把后山的资源摸清楚。古茶树有多少，分布在哪，大概产量多少。野生菌的季节、产量，都要有数。这事不急，但必须做扎实。”
分工明确，各自领命。散会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
余庆送苏婷去老岩支书家暂住——支书老伴特意收拾出一间房。走在村道上，月光如水，洒在刚刚开始硬化的路基上。
“感觉怎么样？”苏婷问。
“像打仗。”余庆实话实说，“而且是一场不能输的仗。以前愁硬件，现在愁软件。硬件有钱就能解决，软件……得靠脑子，靠耐心，还得靠运气。”
“你会赢的。”苏婷轻声说，“我一直相信。”
余庆停下脚步，看着她：“苏婷，谢谢你。不仅是你来帮忙，更是……你一直在这里。”
月光下，苏婷的脸微微泛红：“少肉麻了。明天还要早起送菜呢，赶紧休息。”
第二天天刚亮，合作社最好的两筐蔬菜已经装上车。余庆和苏婷坐着拖拉机，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镇上。
“万家福”超市不大，但干净整洁。苏婷的父亲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戴着眼镜，正在清点货架。看见余庆，他放下手里的本子，伸出手：“余书记，久仰。婷婷在家没少念叨你。”
余庆有些不好意思：“苏叔叔，麻烦您了。”
“不麻烦，做生意嘛。”苏老板很直接，“菜我看了，品质确实好。但余书记，咱们丑话说前头——超市有超市的规矩。每天早晨六点前送到，新鲜度必须保证。价格按市场价走，但如果有损耗，你们得承担一部分。”
“应该的。”余庆点头。
“还有，”苏老板推了推眼镜，“包装得改进。现在这样太土了，城里人买的不只是菜，还有感觉。我建议你们弄点简单的包装，贴上‘芒弄有机’的标签，印上二维码，扫一下能看到种植过程——这个婷婷说你们有视频。”
余庆认真记下：“好的，我们马上改进。”
首批供货协议签得很顺利：每天五十斤蔬菜，试销一周。如果卖得好，再增加品种和数量。
从超市出来，苏婷明显松了口气：“我爸这人就这样，做事一板一眼。但他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做好。”
“这样才好。”余庆看着手里薄薄的一纸协议，却觉得沉甸甸的，“做生意，就得讲规矩。”
回村的路上，余庆接到岩香的电话，声音兴奋得变了调：“余书记！‘云之南’回邮件了！他们说，看到国家政策对边疆地区的大力支持，决定恢复订单，而且……而且愿意签长期合同！第一批订单，五十套壁挂，一百个茶具篮！”
余庆握紧手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拖拉机的轰鸣声中，他看向道路前方。施工队的机械已经进场，压路机正在夯实路基，扬起滚滚尘土。
这条路，真的要通了。
硬件在改善，销路在打开。可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要让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的腰包都鼓起来，要让芒弄村真正走出贫困，需要的不是一条路、几个订单，而是一场从思想到行动的深刻变革。
而他，就是这场变革的推动者。
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脚下的路，也更坚实了。
“苏婷，”他忽然说，“等路修好了，你再来的时候，就不用坐拖拉机了。”
苏婷笑了：“那坐什么？”
“坐车。”余庆看着远方，“芒弄村自己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