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三十一章原文: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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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凯旋时却令三军缟素,祭奠阵亡将士。面对不解的臣子,王曰:“寡人闻之:克敌者,丧礼也。”这超前千年的觉悟,正是老子“战胜以丧礼处之”的史前回响——真正的胜利者,在庆功宴上听见了坟茔的哭声。
一、凶器二诫:天道对兵戈的终极审判
老子以双重判词定义兵器:“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此十字如青铜剑上的铭文,刻着战争的本相。
“不祥之器”四字力透千古。吴王夫差赐死伍子胥的属镂剑,后被越王勾践用于自刎;刺死恺撒的匕首,三年内刺杀者皆亡于此刃。兵器如噬主凶兽,终将反嗜执柄者。明成祖以神机营横扫漠北,晚年却见火铳炸膛伤及亲军。他临终叹:“朕以兵戈得天下,然此物终非祥瑞。”
“物或恶之” 更揭示自然界的排斥反应。长平古战场出土箭镞,四十五件中三十九件带铜锈病——青铜器特有的腐蚀现象。土壤微生物以分解金属的方式,消弭人类杀戮的痕迹。正如《礼记·月令》所载:“孟春之月…兵戎不起,不可从我始。”
二、左右之仪:战争在礼制中的凶位铭刻
老子借周礼剖解战争本质:“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左右非方位之别,乃吉凶之判。
《周礼·春官》明载:“吉事交相左,凶事交相右。”会盟执牛耳必用左手,丧礼执绋必用右手。秦汉兵马俑中,步兵持戟皆右向,弩兵控弦尽左向——当右手扣动死亡扳机,身体已自动标记凶事。
最震撼在军礼细节:“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汉代虎符考古显示,调兵铜虎皆右向置于帝案。卫青漠北决战时,主动居右位受武帝斧钺。这种仪式化的凶位确认,如现代发射核按钮的红色密码箱——用最庄严形式,警示最恐怖力量。
三、恬淡三境:不得已而用的圣贤心法
面对战争不可避免时,老子提出“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此“恬淡”非冷漠,而是剥离情绪后的绝对清醒。
第一境 “胜而不美”:李靖夜袭阴山,灭东突厥。太宗欲封禅泰山,靖谏曰:“陛下武功超汉武,然封禅耗民力,实伤圣德。”城墙献俘礼遂改为太庙献捷,减乐舞三成。
第二境 “不乐杀人”:郭子仪收复长安,吐蕃夜遁。诸将请追歼,子仪止之:“归师勿遏,穷寇莫追。”纵三万残兵出潼关。后吐蕃来朝,赞普曰:“公纵我子弟,今还唐家子女三千。”
第三境 “悲泣伤亡”:康熙平定三藩,作《滇平》诗:“回思几载焦劳意,此日方同万国欢。”却在奏折批注:“闻蜀中战殁者家属啼饥,着速发库银抚恤。”捷报与赈灾令同日发出。
对比项羽巨鹿胜后屠降卒二十万,高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正是老子痛斥的“美之者,是乐杀人”。
四、丧礼之胜:文明对暴力的终极净化
本章石破天惊处,在“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这非文学修辞,乃制度设计。
魏国“胜丧制”:据《尉缭子》载,魏武卒每斩首五千,必设“哀荣坛”祭双方亡魂。庞涓马陵战败后,魏惠王仍按制祭十万阵亡者。司马迁讥为“虚伪”,实未解其净化战争戾气之深意。
唐代“京观改制”:太宗征高丽还,纳魏征谏,改筑京观(骷髅塔)为“悯忠寺”。寺中《无遮超度碑》刻全部阵亡者姓名,无论唐军敌军。此制后成定制,敦煌遗书p.2555卷有“胜建道场,普度幽魂”的官方文书。
最震撼属耶律楚材的“万安度厄”:蒙古军攻金汴京,按例将屠城。楚材谏窝阔台:“得地无民,将焉用之?”遂止屠,并设水陆道场四十九日。度亡文曰:“铁骑所至,非为嗜杀;刀兵所及,实悯苍生。”将游牧民族的复仇仪式,转化为道家色彩的集体救赎。
五、乐杀之戒:历史血泊中的失道者
老子断言:“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此非道德诅咒,而是政治力学铁律。
白起一生斩首百万,终被秦昭王赐死杜邮。刑前仰天叹:“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坑卒处的骷髅杯,四十年后成反秦义军祭旗的法器。
成吉思汗名言:“人生最大乐事,在战胜杀敌。”其孙蒙哥攻合州,被宋军飞石击毙。仇敌首级在欧亚大陆传递百年,蒙古帝国终分裂消逝。如《黄金史纲》所叹:“嗜血者必溺于血。”
现代日军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刑前写汉诗:“廿年征战成何事?留得人间骂姓名。”绞架下的忏悔,印证老子跨越时空的警示。
六、悲兵之思:刀刃上的文明救赎
真正的“有道者”,在历史夹缝中点燃人性微光:
- 顾炎武注《道德经》:于山西雁门关见白骨,补“兵者不祥”章曰:“边民拾镞为锄,化剑作犁,是谓天道好还。”
- 南北战争后的“和解日”:格兰特将军受南军降旗时,禁奏凯歌,令北军喊:“叛军兄弟,放下武器仍是同胞。”
- 德国战后“跪着的勃兰特”:华沙一跪非作秀,实承老子“悲哀泣之”精神——用忏悔仪式净化民族罪业。
日本广岛和平公园的“原爆慰灵碑”,刻老子“兵者不祥之器”。每年原子弹纪念日,市长宣读《和平宣言》后,必诵此章全文。爆炸中心残存的地基石,被命名为“镇魂之碑”——在人类自毁的深渊边,老子的悲悯成了最后的护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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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此章如一座鲜血浇铸的警世钟。从“不祥之器”的定性,到“贵右居凶”的礼制定位;自“恬淡为上”的用兵心境,终抵“丧礼处胜”的文明升华——老子以最冷的笔触,写出对生命最热的悲悯。
当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庆功宴上掷杯狂欢,当拿破仑在凯旋门下列队受阅,他们不曾看见:每一柄染血的剑,都在暗处生着复仇的锈;每一顶胜利桂冠,都在坟茔上抽出荆棘的新芽。
唯有那些听懂老子箴言的灵魂,能在战鼓声中听见安魂曲: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温柔,比秦始皇收天下兵器更显强大;曼德拉邀请狱警参加总统就职礼的胸怀,比任何军事胜利更近永恒。在这血火交织的人类史中,真正的征服,始于对兵戈的敬畏;终极的胜利,归于对亡灵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