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月努力抬了抬头,眼神带着病中的迷离与恰到好处的虚弱茫然,用尽力气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微弱的气音:“……是……我是……”
旁边的年轻公安皱了皱眉,显然没料到目标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王同志清了清嗓子,恢复了点官腔,但语气放缓了些:
“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
“是这样。今天大队部得知你落水被救的消息,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另外,据生产队知青和一些社员反映……你以前在省城那边,画画挺好?”
画画?柏月的心脏猛地一紧,仿佛被无形之手攫住。
这个突兀的理由……简直匪夷所思!
强压震惊,柏月立刻回应:“王同志,是这样。我今天去河边洗衣,一脚踩滑跌进了河里。”
“我看到是一位路过的同志和根生叔救了我。当时头昏沉沉的,还没来得及道谢,就晕过去了。”
一旁的张兰忙附和:“是这么回事。柏月是被根生叔和一位男同志一起送回来的。”
“我瞧见了,搭了把手。可那位男同志没留话,匆匆忙忙就走了。”
年轻公安立刻追问:“附近见过他吗?长什么样,还记得清吗?”
王同志接道:“柏月同志,不知你能不能画出来?”
柏月心口又是一震!大脑飞速运转,疑云翻腾:
这是真实目的?还只是个精心设计的借口?用“画画”做幌子来探查什么?
她的目光下意识、极其隐秘地扫过角落那只盖严实的破木箱。
张兰迟疑道:“不…太…记得清了,就感觉特强壮有力。画……画下来?是不是太玄乎了?”
她的犹豫和不自信,无形中为柏月竖起一道屏障。
然而,王同志的目光如探照灯,牢牢锁定柏月。
“柏月同志,”他声音更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救人是大事,是好事,必须查清。落水的具体位置、时间,都要落实。”
“更重要的是,这位同志做好事不留名,精神可嘉!但他是谁?哪来的?这关乎安全责任,公社也得向上报告。”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刺向柏月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你当时虽迷糊,毕竟是当事人。或许潜意识里还有点模糊的印象?比如那人的脸、身形?”
“若能画下个大概轮廓,就是重要线索,我们才好找人表彰他!这也是对你的安全负责。”
“画画……画人?”柏月仿佛被他的话牵引,微微蹙眉,像在努力回忆那冰水刺骨、意识涣散的片段。
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好……好像是……很高……很有力……”
她一边应付,脑内却警铃大作!找人表彰?冠冕堂皇!画救命恩人?那人是谁?!
“月月、救你的是钟卿离。”脑海中9528的声音炸响。
钟卿离!
那名字几乎冲破喉咙!冰冷却有力的手臂,在寒流中不容置疑的托举……
画出来?就是把钟卿离直接送到公安的眼皮子底下!
“是啊!小柏同志,这可是好事!”年轻公安急迫地接口,
“你好好想想!身形?脸型?鼻子、眼睛什么样?头发短不短?大概多大?”
这追问如无形绳索,勒紧柏月残存的理智。
她的心在滚烫病体与彻骨恐惧间撕扯,几乎爆裂。指关节死白。她猛地蜷起身,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瘦削的肩头痛苦地颤栗。
“哎呀!你们看看!这还让人想啥!”张兰急忙上前拍抚柏月的背,又气又急地护在她身前,冲公安抱怨,
“王同志!小同志!柏月都咳血了!脸白得像纸!烫得能烙饼!人都快散架了,哪有力气画啥人脸!人命要紧还是画画要紧?”
这番埋怨出自真心,带着农妇的泼辣与护犊的急切。
王同志看着张兰怀中咳得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柏月,眉头紧锁。
真实的惨状压下了官腔。他烦躁地挥手:“唉!算了算了!这事……等她好了再说!”
似乎也觉得强人所难。
但话锋一转,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柏月和那盖紧的破木箱,状似无意地补充:
“不过……你这身子骨太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等烧退了,还是得向组织坦诚交代清楚,”
“特别是你这……‘归侨’背景,思想底子要打扎实!有啥东西也别藏着掖着,向组织坦白才能轻装前进,好好改造!别自找麻烦!”
“归侨背景”、“坦白清楚”、“别藏着掖着”、“找麻烦”……这些词如冰锥,狠狠扎在柏月心上!比咳血更痛!他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敲山震虎!是赤裸裸的警告!是搜查前的投石问路!
他注意到了!他肯定注意到了什么!是那箱子的异样?是她瞥向箱子的慌乱?还是……别的风声?!
“咳……我……我明白了……王同志……”柏月的声音裹着浓痰与深入骨髓的疲惫恐惧,字字似从血肉中挤出,“等……好些……”
门“砰”地从外带上,隔绝了屋外寒风和远处广播的歌声,却驱不散土屋里弥漫的巨大压抑与恐怖。
张兰长吁一口气,抹去额头的汗:“哎哟老天爷,可算走了!吓死个人!”她心疼地转向柏月,“快躺下!甭想那些糟心事了!安心养着!”
柏月虚弱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任张兰摆弄掖好破被。
身体的灼热似乎被彻骨寒意压退了一丝。
她紧握的手心,早已浸满冰冷黏腻的冷汗。
画救命恩人?是陷阱!翻检旧物?是劫数!还有那声“归侨背景”的敲打……
暮色吞噬了土屋窗棂最后一丝微光。
黑暗,浓重如凝固的沥青,彻底笼罩。
窗缝外,只有远处革命歌曲空洞的回响,像是风暴在地平线发出的沉闷咆哮。
就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门外土墙的拐角阴影里,一个高大、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在确认屋门关严后,才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离,迅速没入浓重的夜色。
那身影,散发着与白日河水中救人时截然不同的冰冷与锐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