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挂着白底黑字“碾河县革命委员会民政局”木牌的门前停下。
地方不大,墙上刷着醒目的标语,门口的空地在严寒的侵袭下冻得硬邦邦的。
今日登记的人不多,周遭安静得带着几分肃穆。
里面的工作人员都带着同志式的不苟言笑。
亮证件、交介绍信、登记、宣誓……整个过程快捷而庄重。
当那个身着灰蓝色列宁装的中年女办事员,将两张印着红五星字样的薄薄结婚证递过来时,柏月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她郑重地用双手接过,凝视着并排的姓名和公章。
“钟卿离同志、柏月同志自愿结婚……”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薄薄的结婚证紧紧贴在胸前。
钟卿离也仔细收好自己的那份,挺直腰板,向办事员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感谢组织。”
他转向柏月,眼神专注而沉静,下颌线绷着军人特有的克制弧度,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只有落在她手背上带着力度和暖意的一握。
走出民政局冰凉的大门,凛冽的风立刻席卷而来,刮得人脸上生疼。
天是铅灰色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
“去供销社斜对面的照相馆照张相吧。”
钟卿离征求柏月的意见。
在这个年代,一张正式的结婚合影,对许多家庭而言,是奢侈却重要的纪念。
照相馆里灯光昏黄,背景是常见的布景画。
两人都穿着最整洁的衣裳。
钟卿离戴着军帽,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柏月也把外套拉得整整齐齐。
摄影师板着脸指挥着:“同志,再靠近一点……好,男同志肩膀端正点……女同志头不要歪……看镜头……好了。”
快门咔哒一声,定格了两张神情严肃、腰板笔直,却眼含深意的面容。
没有亲昵的依偎,只有军人笔挺的坐姿和军属庄重的神情。
随后,钟卿离带着柏月去了国营饭店。
冬日的晌午,国营“向阳红”饭店里飘荡着暖烘烘的油脂和面食混合的香气,驱散了几分门外的寒气。
高大的玻璃窗被暖气糊上一层薄雾,隐约能看到墙上贴着的“为人民服务”标语。
厅堂宽敞但略显陈旧,漆成米黄色的墙面有些地方已经斑驳,几张铺着雪白塑料布的方桌摆放整齐,几条结实的长条凳固定在桌边。
人不多,服务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戴同色小帽,胸前端正地别着主席像章,正拿着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邻近的桌面。
钟卿离、柏月,还有小李,三人挑了个靠墙稍安静的桌子坐下。
屁股刚挨上那冰凉硬实的长条凳,一位中年女服务员便拿着油腻腻的菜单板着脸走了过来,“啪”一声把单子拍在塑料桌布上。
“几位同志吃点啥?”
她的声音带着国营服务特有的直白和简洁,不带多余的寒暄或热情。
那菜单是手写的,红墨水誊抄的菜名有些已模糊,价格则用更小的字迹标在一旁。
钟卿离拿起菜单扫了一眼,递给柏月:“柏月,你看看,想吃点啥?”
柏月接过来,目光在有限的选项上浏览。
溜肉片、白菜炖粉条、醋溜土豆丝、红烧肉(需荤票)、葱爆肉(需荤票)、……主食则有米饭、馒头、窝窝头。
小李搓着手笑道:“今天有肉,难得!必须开个荤。副团长,你说呐。”
钟卿离又看了看菜单,果断地对服务员说:
“同志,我们三个人。来一份红烧肉,一个醋溜土豆丝,再点一个……白菜炖粉条。主食要三个窝窝头,嗯……再要三个二两的米饭。”
服务员拿着那硬壳的复写纸票夹和短短的铅笔头,一边听一边面无表情地在上面用力划拉:
“红烧肉一份(有票吧?交票!),醋溜土豆丝一份,白菜炖粉条一份。”
“窝窝头仨,米饭仨(二两的)。”
她写得很用力,字迹透过复写纸能清晰印在下面垫着的纸上。
她特意在“红烧肉”后加了括号,强调需要交肉票。
在这个年代,能吃到一块肥厚的红烧肉,几乎是下馆子最奢侈的享受。
“有肉票,”钟卿离赶紧从军用挎包里翻出几张皱巴巴但保护得很好的小票,抽出“荤食供应票”递给服务员。
服务员仔细检查了一下票上的日期和斤两,确认无误后。
把那小小的票根小心地夹进票夹里,这才撕下最上面那层点好的单子,冷冷说了句:
“等会儿吧。”便转身走向挂满回执单的柜台后窗口。
柏月轻轻舒了口气。
点红烧肉是件需要“底气”的事情,不仅有票还得有钱,但今天确实值得庆祝。
能吃到那浓油赤酱、肥瘦相间的大块红烧肉,连想想都觉得好幸福。
窝窝头是玉米面的经典主食,粗粝的口感配着肉菜或汤恰好,而那三个二两米饭则是为柏月这个北方人点的。
南方来的钟卿离和小李更习惯米饭,但在部队里大家早已磨合了饮食习惯。
三人静静地等着。厅堂里只有其他食客偶尔的低声交谈和厨房方向传来的炒勺撞击铁锅的“铛铛”声。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宁的烟火气。
邻桌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小男孩正眼巴巴地看着旁边桌上人盘子里仅剩的半块红烧肉,被他母亲轻轻呵斥了一句才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粉条。
没多久,厨房的小窗口传来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一声喊:“3号——红烧肉!土豆丝!窝窝头米饭拿好!”
小李麻利地端了过来,一一放在他们面前那张桌上。
香气瞬间扑鼻而来,带着冬日里最踏实的满足感。
没有什么华丽的摆盘,甚至碗边沿还有一点点飞溅的油渍,但分量扎实。
“开动!”小李第一个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伸向那盘闪着油光的红烧肉。
钟卿离给柏月夹了一块顶肥厚带皮的肉:“尝尝,这肉看着不错。”
柏月看着碗里的肉块,又抬头看看身边的丈夫,脸上露出微笑。
她拿起窝窝头,掰开一小块,蘸了点盘底那浓稠赤亮的红烧肉汁,轻轻咬了下去。
油脂、酱香、粮食的微甜混合在一起,味道不错。
下午,他们登上了绿皮火车。
卧铺车厢里,暖气不足,却总算隔绝了严寒。
伴随着车轮有节奏的铿锵声,连日奔波加上情绪起伏的柏月,身心都松弛下来,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不知不觉靠着钟卿离的肩膀沉沉睡去。
钟卿离侧头看着她沉睡中安静的侧脸,一路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
他小心地调整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拿军大衣仔细替她掖好腿脚处可能灌风的缝隙。
他没有吻她的额头,但那落在她鬓边、带着粗粝指茧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理了理她一缕被汗水濡湿粘在额角的碎发。
车到了大站,远远就能看见来接站的军车。
军车在坑洼的冻土路上颠簸前行,扬起的尘土也被寒气凝固了几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军车缓缓停在一排低矮的平房前。
和沿途看到的其他营房相比,这里显得更为安静一些,是部队划出的家属院区域。
政委很是用心,特意为这对新婚的军官夫妇安排了一处带独立小院的平房。
房子就在这排的尽头。
灰色的砖墙,斜顶覆着黛瓦,尽管在严寒里显得静默,却透着江南水乡营房特有的、被规整过的朴素轮廓。
院墙是半人高的篱笆围成的,院子不大,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冬日的微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角落里堆着码放整齐的几块石头和几根木柴,显然有人提前打扫过一番。
石头泛着青灰色,木柴被砍得长短一致,整齐地堆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为这个新家带来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