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野回村的时候,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
“突突突突——”
那柴油机独有震耳欲聋的轰鸣,撕裂了红旗村午后的宁静。
这动静,比村里大喇叭广播还提神醒脑。
正在地里磨洋工的村民直起了腰,在家里纳鞋底的婆姨扔下了针线,在村头玩泥巴的娃子提上了裤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着村口那条黄土路涌去。
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鸦雀无声。
顾野,村里那个出了名的二流子,正单手把着拖拉机的扶手,嘴里依旧叼着根草,神情懒散。
可他身后的车斗里,堆得冒尖的东西,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半拍。
青砖!
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泛着青灰色的光。
粗壮的房梁木,一捆捆加工好的木料!
甚至还有几袋印着字的“洋灰”水泥!
“天爷……顾家小子这是把县里的建材厂给搬空了?”一个村民的声音发着颤,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沈惊鸿也听到了声音,她提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跑出茅草屋。
当那个熟悉又桀骜的身影映入眼帘,几天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他回来了。
她提着裙摆,不顾一切地朝他跑去。
顾野在拖拉机停稳的瞬间,长腿一迈就跳了下来,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扑进怀里的娇小身影。
“慢点儿,跑什么。”
他嘴上嫌弃,手臂却将她死死地圈在怀里,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让他焦躁了几天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你回来了……”沈惊鸿把脸埋在他坚实滚烫的胸膛,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这几天,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那把匕首被她攥得滚烫,脑子里全是他临走前的嘱咐和藏龙山的各种恐怖传说。
“回来了。”
顾野拍了拍她的背,力道很轻。
他松开她,转身从车斗旁边,卸下来两样沉甸甸的“大家伙”。
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还有一架同样崭新,带着漂亮黑色烤漆的蝴蝶牌缝纫机!
“这……这是……”沈惊鸿捂住了嘴,一双美眸里,水光浮动,满是难以置信。
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这个年代结婚的“三大件”,无数姑娘梦寐以求的顶级奢侈品!
顾野将自行车推到她面前,车铃清脆。
他又把缝纫机稳稳地放在地上,然后懒洋洋地往车斗上一靠,双手抱胸,下巴朝她一扬,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痞笑。
“咱俩结婚结得仓促,委屈你了。”
“这些,爷给你补的聘礼。”
一句话,掷地有声!
整个村口,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手笔给震傻了!
尤其是那些曾经嘲笑沈惊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女知青和村妇,此刻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只觉得脸上臊得慌,比被人当众抽了耳光还难受。
这是牛粪?
这他娘的是座会移动的金山!
李娟也在人群里,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嫉妒的火焰快要把她烧着了。
沈惊鸿眼圈一红,泪珠滚了下来。
她不是为这些物质,而是为那句轻描淡写却重如千钧的“委屈你了”。
这个男人,把她所有说不出口的委屈,都记在了心里。
就在这时,一个阴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野!你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村支书李大山背着手,在一群民兵的簇拥下,黑着脸走了过来。
他那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那满车的建材,贪婪和忌惮在眼底交织。
顾野这小子,彻底脱离他的掌控了!
他要是真用这些东西盖起了全村最气派的房子,他这个村支书的威信,往哪儿搁?
“哪儿来的,就不用跟李支书你汇报了吧?”顾野吐掉嘴里的草,眼神冷了下来。
“哼!来路不明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李大山冷哼一声,摆足了官威,“我警告你,这些东西不准卸!村里的宅基地紧张得很,我可没批给你家盖新房!”
他抓住了最根本的一点土地审批权。
没有他的批文,你就算有金山银山,也别想在红旗村动一砖一瓦!
村民们顿时议论纷纷,不少人幸灾乐祸地看着顾野。
看吧,再能耐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在李支书手底下讨生活。
沈惊鸿也紧张了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顾野的衣袖。
顾野却笑了。
他安抚地拍了拍沈惊鸿的手,然后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到李大山面前。
他比李大山高出一个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李支书,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回家,把你那个盖着红章的本子拿出来,麻溜地把批文给我盖上。”
“你做梦!”李大山色厉内荏地吼道,“在红旗村,我李大山说了算!”
“是吗?”
顾野的笑容更冷了,“就在昨天,我刚跟县革委会的王主任喝了顿酒。王主任对我们红旗村的知青落户问题,很关心啊。”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还问我,上面拨下来给知青们盖房子的专款,怎么迟迟没动静,是不是被下面哪个不长眼的人,给挪用了?”
县革委会!王主任!
那可是青阳县真正的土皇帝!
李大山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嘴里叼着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跟王主任,连话都说不上一句!这顾野,怎么可能……
“你……你少在这儿唬人!”他声音发虚,做着最后的挣扎。
“唬你?”
顾野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王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他说,你要是想不通,就让我打个电话,他亲自跟你聊聊。”
顾野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聊聊拖拉机站那笔报不上的维修费,聊聊去年那批不知去向的救灾粮,再聊聊……你侄女那个顶替了别人进供销社的名额。”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李大山干过的亏心事!
李大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骨头都僵住了。
他看着顾野那双漆黑的眼,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戏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村霸二流子。
这是一个他绝对绝对惹不起的……活阎王!
“我……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拿批文!”
李大山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连滚带爬地朝着自家的方向冲去,那狼狈的样子,哪还有半点村支书的威严。
整个村口,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神仙似的目光,敬畏地看着那个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拖拉机上的男人。
三言两语,就让李大山这个土皇帝屁滚尿流。
这顾野,到底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