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野拎着两个牛皮纸袋晃回村委会时，院里上百道目光“唰”地一下全扎了过来。
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场面，此刻死寂一片。
风刮过墙头，发出细小的呜咽。
会计赵铁算站在人群最前头，一张老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被武装部的人带走，还能有好？
“顾野。”
他故意拉长了音调，声音大得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跟王主任……都交代清楚了？”
顾野的脚步没停，甚至没朝他那边偏一下头。
他径直走到沈惊鸿面前，把那个装着清单的大文件袋随手一抛。
“媳妇儿，开张的家伙事儿，齐了。”
沈惊鸿稳稳接住，指尖划开封口，只一眼，她的瞳孔里就映出了一抹亮光。
“好。”
赵铁算被无视了个彻底，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死到临头还嘴硬！
“顾野！你少他娘的在这儿装蒜！”他指着顾野的鼻子尖叫，“武装部是什么地方？你倒买倒卖，扰乱市场，那是投机倒把！等着吃枪子儿吧你……”
“聒噪。”
顾野终于回了头。
顾野一步步朝他走去，解放鞋踩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赵铁算的心跳上。
“赵会计，嘴巴最好放干净点。”
他从另一个小文件袋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纸。
“刚才跟王主任喝茶，他老人家托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那是一张举报信的存根。
上面用笔迹潦草的字，一条条记录着赵铁算倒卖救济煤的烂账。
时间。
地点。
数量。
甚至还有接收人的一个鲜红指印。
赵铁算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又在下一秒尽数褪去，手脚冰凉。
顾野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王主任的意思，让你自己去坦白。”
“他说，要是等他派人来‘请’，那茶可就不好喝了。”
“扑通！”
赵铁算双腿一软，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了地上，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完了……完了……”
顾野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扫过每一张惊恐、敬畏、或是谄媚的脸。
“现在，谁对我家盖房发粮票，有意见？”
死寂。
针落可闻。
这个男人，关系太硬了！
武装部主任都亲自为他递“刀子”，捏死一个村会计，比捏死一只臭虫还简单！
“没……没意见！”人群里，一个汉子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手。
“俺给野哥家干活！”
“对！谁不干谁是王八蛋！”
风向，于顷刻间，彻底倒转。
顾野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转身，将剩下的票证和一沓现金，全部塞到沈惊鸿怀里，声音提了八度，响彻整个院子。
“从今天起，盖房子的工钱，卖东西的账目，所有花钱进钱的事，全是我媳妇儿，沈惊鸿，一个人说了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沈惊鸿抱着那沉甸甸的票证，迎着男人满是信任的目光，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
她的舞台，搭好了。
三天后。
“顾氏代销点”在一片残垣断壁旁，突然又体面地开张了。
门口一副对联格外惹眼：货真价实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沈惊鸿站在一张临时柜台后，声音清脆。
“各位乡亲，今日开业，军大衣、劳保手套，一律九折！”
人群只是骚动了一下，没太大反应。
“凡购买军大衣一件，即可凭票，半价换购上海梅林牌午餐肉罐头一盒！”
“轰！”
人群炸了！
“啥？半价的罐头？！”
“就是那个铁皮盒子，里面全是肉的那个？”
“我的天！”
但这还没完。
沈惊鸿拿出个崭新的笔记本，扬了扬。
“今天所有买东西的乡亲，都能免费登记个名字。以后家里缺什么，提前跟我说，我给你们想办法进货！”
“年底，我还会从买东西最多的老主顾里，抽一个！”
她清亮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一字一顿地抛出最后的炸弹。
“送！永久牌自行车一辆！”
整个村委会大院，在寂静了三秒之后，彻底失控了！
“我要军大衣！给我来盒罐头！”
“给我登记！我要肥皂！白糖！洋火！”
“别挤！他娘的谁踩我脚了！”
村民们疯了一样往前冲，眼睛里闪烁着对稀缺物资的渴望。
躲在远处的李娟和几个女知青，看得眼珠子都红了。
她们本以为沈惊鸿一个城里大小姐，会被这帮泥腿子生吞活剥。
可眼前这一幕，哪里是生吞活剥？
分明是沈惊鸿弹指间，就把这群人的魂儿都勾走了，还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口袋掏得比脸都干净！
李娟嫉妒得发狂，刚想上前说几句酸话，一道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
她一抬头，就对上了站在柜台侧后方的顾野。
男人只是双手抱胸，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窥探。
李娟打了个寒颤，所有歪心思瞬间熄灭，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
夜里，煤油灯下。
顾野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毛票和各种粮票，忍不住咂舌。
“媳妇儿，你这脑袋瓜，比印钱的机器转得还快。”
沈惊鸿正一丝不苟地记着账，闻言，头也不抬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嘴角却压不住地向上翘。
“这只是个开始。”
她的眸子在灯火下，亮得惊人。
“等我们的‘堡垒’建好，我要让整个青阳县的货，都得先从我们顾家的门槛上过一遍！”
顾野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心口一阵发烫。
他捡到的，哪是什么白天鹅。
分明是一只即将展翅的凤凰。
而他要做的，就是为她造一片，无人敢扰的，广阔天空。
就在这时，沈惊鸿清点一沓零钱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张异样质感的纸。
它被工整地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夹在两张皱巴巴的一毛钱纸币中间，稍不留神就会被忽略。
沈惊鸿屏住呼吸，将它展开。
纸上没有字。
只有一个用钢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是一块玉佩。
那形状，那纹路，和她自小贴身戴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灯火摇曳，沈惊鸿的脸，一点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