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灌进弄堂,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栀子花的死甜。
身后那扇门一关,屋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斩断。
世界清净了。
沈惊鸿被顾野攥着手腕,像个木偶,机械地跟着他往前走。
皮鞋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回响空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那条长得没有尽头的弄堂的。
直到脚下踩上平整的水泥马路,路灯的光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砸出破碎的光斑。
顾野停了步子。
沈惊鸿也跟着停住。
她抬起头,只能看到男人宽阔得像一堵墙的背影,肩线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根在她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先是肩膀细微地耸动。
然后是压不住的呜咽,从喉咙最深处挤了出来。
顾野转过身。
没说话。
他就那么看着她。
沈惊鸿再也撑不住。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滚烫一片。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背叛,所有关于“家”这个字眼的美好幻想,在这一刻被碾成齑粉。
那股子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要把她冻僵。
顾野动了。
他上前一步,没说一句安慰的废话,只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男人的胸膛,又硬又烫,混着烟草和廉价皂角的味道。
是独属于他的气息。
沈惊鸿的脸埋在他粗糙的衬衫上,眼泪迅速洇湿了他胸口的一片布料。
顾野的大手落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
力道不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沉稳。
那不是安抚。
是宣告。
爷在。
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弄堂深处传来吴侬软语的争吵,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滑过去。
沈惊鸿的哭声停了,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哭完了?”
顾野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炸开。
沈惊鸿把脸埋得更深,闷闷地点了点头。
鼻音浓得化不开。
“嗯。”
顾野松开她,两只大手捧住她的脸,用粗糙的指腹胡乱地给她擦着泪。
“走。”
“去哪儿?”
“找个地方,让我媳妇儿睡个安稳觉。”
半个小时后,沈惊鸿站在一栋气派巍峨的大楼前,人有点懵。
“和平饭店”。
四个烫金大字,在夜色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矜贵。
这里是上海的脸面,寻常百姓,连往大门里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前台穿着制服的服务员,目光扫过顾野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沾着泥点的解放鞋,眼里的轻慢几乎不加掩饰。
“同志,住店需要单位介绍信。”
声音公式化,尾音却微微上挑,是大城市服务人员特有的傲慢。
顾野像是没听见。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手帕包,打开。
一沓厚得惊人的“大团结”,被他“啪”一声,直接砸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
那声音,像是抽在安静大厅里的一记耳光。
响亮,清脆。
服务员的眼睛瞬间直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现金堆在一起。
顾野下巴一扬,那股子欠揍的痞劲儿又回来了。
“现在,还有没有房?”
“有!有有有!”
服务员的腰瞬间弯了下去,脸上的笑容热情得近乎谄媚。
“给两位同志开最好的房间!马上!”
房间在三楼。
推开窗,外滩的夜景和江风一起涌了进来。
脚下是柔软到陷进去的地毯,床铺干净雪白,桌上还放着锃亮的热水瓶。
这里的一切,都与沈家那个塞满杂物的、阴暗的小隔间,是两个世界。
顾野把行李往地上一扔。
“去洗把脸,爷去给你弄吃的。”
等沈惊鸿用热水洗完脸,从卫生间出来,一股霸道的肉香已经攻占了整个房间。
桌上,摆着一份红烧肉,一份炒青菜,两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
那红烧肉,油光锃亮,每一块都烧得恰到好处,是国营饭店菜单上最贵的硬菜。
在沈家,这东西只有过年才配上桌,一人两小块,多一块都没有。
顾野把筷子塞进她手里。
“吃。”
沈惊鸿看着他,眼眶毫无预兆地又热了。
她低下头,夹起一块红烧肉。
肉皮炖得软糯,入口一抿就化开,只剩下满嘴浓郁的肉香。
温暖的食物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一团火,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寒意。
一顿饭,两人都没说话。
吃完,顾野收拾了碗筷,又去打了热水回来,给她泡了杯热茶。
沈惊鸿捧着搪瓷杯,掌心暖烘烘的。
她的情绪彻底平复了。
脑子,也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抬起头,望向靠在窗边抽烟的顾野。
男人高大的身影,被窗外阑珊的霓虹勾出一道沉默而可靠的轮廓。
“顾野。”
她轻声开口。
顾野回过头,懒洋洋地吐出一口烟圈。
“嗯?”
“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惊鸿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空气里。
顾野挑了下眉,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爸的病是装的,刘云那么急着把我卖个好价钱,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图谋。”
“那个王副主任的儿子,我爸的工作,沈伟的前途……这些事,都串在一起。”
“我想留下来,我想弄清楚,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还有,他们在害怕什么。”
说这些话时,她眼里没了泪,也没了迷茫。
顾野看着她。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一点点漾开笑意。
他掐灭烟头,走到她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森白的牙。
“行啊,不愧是爷的媳妇儿,有种。”
他懒洋洋地往唯一的单人沙发上一靠,长腿交叠,姿态嚣张。
“说吧,想从哪儿开始扒?”
“先扒你那个拿女儿当货物的玉面书生爹,还是先扒那个急着清仓大甩卖的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