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国土佣仆终于踏尽了那片浩瀚无垠的大陆,巨大的足掌再次没入深蓝海面,激起千重浪涛,如神只的叹息般向四方扩散。
时织凛华回眸望去。
那曾如星海般广袤的陆地,此刻正在视野尽头缓缓收缩。
山川化为褶皱,平原缩成色块,雨林与沙漠交融为一片模糊的灰绿——继而,整片大陆坍缩成一条细线,再凝为一个微不可察的光点,最终彻底消融于茫茫天海之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一幕,竟与她曾在母树秘典中瞥见的创世图景惊人地重合:最初,是绝对的“无”;随后,一点自虚无中凭空涌现;继而,那点展开、延展、分化,织就天地、孕育法则、诞生生命——世界由此而生。
她不知道其他世界是否也如此诞生。
但她清楚,自己此刻所处的这个世界,正是这般从“无”中迸发而来。
没有创世神挥动权杖,没有永恒不变的初始秩序,亦无所谓的“无始无终”。
有的,只是从绝对虚无中,一个原点的、毫无理由的、却无比真实的——诞生。
那已是太久远的事了,久到连“时间”本身都尚未形成刻度,久到连“历史”都未曾学会记录。
因为历史,终究是时间之河上的浮标;而时间,不过是那原点展开后所衍生的脉络。两者虽常重叠,却终究是两个概念——历史可被遗忘,时间却不可逆流;历史可被篡改,时间却只向前奔涌。
但无论是时间,还是历史,它们的未来,都是无穷无尽的。
有始,无终——这便是此世的常态。
“想什么?”一道清冷而柔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芙蕾雅妮娅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双臂自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颌微微抵在她肩头。
那动作没有逾矩,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与依偎,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确认她仍在。
“没想什么。”时织凛华轻声答道,声音被海风揉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可她的心绪,却远非“没想什么”那般平静。
万物终将收束成一个点——
生命以死亡为终点,时空以坍缩为终局,连那横跨亿万里疆域的大陆,也不过是天边一瞬即逝的微尘。
那么,自己的“点”又在哪里?
是被时织凛华这个名字所定义的终点?还是被血肉权能所锚定的归宿?
而那些高踞上界的神明呢?
祂们是否真的超脱了“点”的束缚?
还是说,祂们与凡俗生灵并无二致,只是寿命更长、权能更盛,却依旧逃不过终将坍缩的命运?
思绪如潮,纷至沓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烦乱。
若按前世地球修仙小说的说法,方才感悟时空一体,是“天人合一”;那此刻对“点”与“无”的追问,又算什么?
是“感悟大道”?
还是……某种更危险的、接近本源的窥视?
她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思绪有些跳脱了。
明明只是在赶路,怎么竟开始思考起宇宙的终局与存在的意义来了?
芙蕾雅妮娅似乎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波动,环抱的手臂微微收紧,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地陪着她,望向那片已空无一物的远方。
海风依旧猎猎,国土佣仆的脚步永不停歇。
而她们,正奔向下一个“点”。
地狱的雾气早已不再是远方天际一抹模糊的紫黑,而是如潮水般漫溢至整片苍穹。
厚重、粘稠、带着硫磺与腐血交织的腥甜,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那气味浓烈到几乎有了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口滚烫的灰烬。
奇怪的是,时织凛华竟从中嗅出一丝……怀念。
这情绪来得毫无道理。
她从未踏足地狱,甚至从未进入过“下界”——那个由魔神、邪神、恶神等负面神只直接统治的世界群落。
地狱,不过是下界无数位面中的一个,虽凶名赫赫,却也只是庞大体系中的一隅。
而下界的每一个世界,都如主界一般浩瀚无垠,自成一体。
可这气息,却让她心头泛起一种近乎乡愁的熟悉感,仿佛她的血肉深处,早已埋藏着对这片腐化之域的某种共鸣。
虽尚未抵达魔王所在的大陆,但地狱的侵蚀已然深入主界肌理。
沿途所见,草木枯萎成刺骨的黑棘,溪流凝滞为粘稠的血浆,连飞鸟的羽翼都开始生出鳞片与骨刺。
许多本土生物在雾气中扭曲、膨胀、异变——眼窝裂开第三只瞳,脊背拱起嶙峋骨翼,嘶吼声中混杂着深渊的低语。它们已不再是主界之民,而是地狱意志的初生造物。
当国土佣仆踏入这片被污染的疆域时,那些地狱化的生灵本能地躁动起来,发出凄厉的尖啸,试图扑向这庞然巨影。然而,它们很快便僵在原地,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从它们的视角看去——
天空塌陷了。
不是乌云压顶,不是陨石坠落,而是整片苍穹被一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陆”所取代。
那大陆自天而降,边缘模糊却威压如狱,带着开天辟地逆转般的恐怖气势,缓缓压下。
山峦在它面前如沙堡崩解,海洋在它脚下如薄雾蒸腾。
它们疯狂嘶吼,用利爪撕扯空气,用骨翼撞击虚空,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那不是天灾,而是“天命”——是更高维度的存在,以绝对的体量与权能,将它们的世界短暂地“覆盖”。
最终,天与地合为一体。
黑暗吞噬了一切。
可仅仅一瞬之后——
国土佣仆迈步离去。
如同创世神收回手掌,那压覆天地的巨影骤然抬升,云层重新流动,光线刺破浓雾,大地在剧震中缓缓“复原”。
被碾平的山丘重新隆起,干涸的河床再度涌泉,连那些地狱化的生物,也茫然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场“天地合”的恐怖幻梦,只是集体陷入了一场短暂的失神。
唯有空气中愈发浓重的地狱气息,证明那一切并非虚妄。
国土佣仆的脚步未曾停歇,却在踏入某片海域上空时,骤然放缓。
前方,天地失序。
大地不再是土石与植被的拼图,而是被一层层灰白泛紫的蛛网彻底覆盖,如裹尸布般紧缚着每一寸土地;天空亦非澄澈蔚蓝,而是被纵横交错的丝线分割成无数破碎的格子,仿佛整片苍穹被一张无形巨网兜住;连海洋都未能幸免——海面凝滞如胶,浮着厚厚一层粘稠蛛丝,浪花拍打岸边时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无数生灵被钉在网中,有的尚在挣扎,有的早已干瘪如枯叶。
它们的血肉正被缓缓抽吸,化作养分,滋养着那些在网间爬行、跳跃、倒悬的魔化蜘蛛。
有的如山丘般庞大,复眼闪烁着猩红凶光;有的细若游丝,却能无声无息钻入猎物颅骨,啃食脑髓。
哀嚎与啃噬声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
“普莉希拉,梦魇蛛后,魔王军的四大天王之一。”马瑟琳站在后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时织凛华闻言,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打魔王之前,还得先清一遍魔王手底下的“门神”。
只是——
“四大天王?”她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一般来说,四大天王都有五个,也不知道这位蛛后算不算那个‘额外的’。”
她目光扫过下方那片被蛛网统治的炼狱,视线在那些半人半蛛的“高阶个体”上略作停留。
它们大多身形佝偻,上半身勉强维持人形,却皮肤溃烂、眼球外凸、獠牙参差;下半身的蛛躯更是狰狞可怖,节肢扭曲,甲壳布满脓疮般的瘤状物,行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没我家精灵亿分之一好看。”时织凛华毫不掩饰地评价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她并非虚言。
精灵的母树众多,几乎可以说是只要得到母树允许,随便拿根枝条就能种出全新的母树,而每一棵母树所创造的精灵都略有不同,因此种族繁多。
其中确有“蛛裔精灵”一脉——上半身是绝美精灵,发丝如瀑,眸若星河,肌肤胜雪;下半身虽为蜘蛛形态,却甲壳如黑曜石般光滑,节肢修长有力,步态优雅如舞,即便最嗜战的种类,其蛛躯也透着一种冷峻的威仪,而非丑陋。
更不必说那些作为附庸种族与精灵帝国主流种族的魔物娘——其中不乏蜘蛛类形态者。
虽或多或少的保留魔物特征,如复眼、螯肢、丝腺,但面容依旧精致,身形比例协调,甚至因异质美感而更添魅惑。
她们或为斥候,或为织造师,或为战场祭司,在精灵秩序中各司其职,从未因形态而失却尊严。
可眼前这些地狱蛛魔——
时织凛华微微蹙眉。
它们的丑陋并非源于力量,而是一种彻底的、无意识的“审美崩坏”。
仿佛地狱的法则本身便排斥“美”,将“狰狞”“扭曲”“溃烂”奉为强者的徽记。
越丑陋,越强大;越畸形,越受尊崇。这种逻辑,近乎一种原始而愚昧的崇拜。
“难怪地狱生物的平均智商,比主界低一大截。”她低声自语,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清醒,“连‘美’都感知不到的存在,又怎能理解秩序、创造,乃至……胜利?”
话音未落,下方蛛网深处,一双巨大的眼眸骤然睁开,紫光如炬,直刺天穹。
梦魇蛛后——普莉希拉,已然察觉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