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能感觉到。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缺,如同原本连绵不绝的潮汐,忽然在某一处断流。
祂的感知覆盖所有以死亡为信仰的角落,而其中一块——那个几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度——原本如稳定的脉搏般持续输送着敬畏与供奉,如今却骤然变得稀薄、紊乱,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偏移”。
起初,祂以为是祭仪疏漏,或是外敌入侵。
可查证之后,祭坛仍在燃烧,俘虏照常被转化为死灵,国民依旧日日颂念与死亡相关的祷词。
一切表象如常,可信仰的质地变了。
那些祷告不再指向“终结本身”,而是指向一个模糊的“流转之途”;那些敬畏不再源于对寂灭的恐惧,而是出于对“下一世境遇”的关切。
信仰的根须仍在死亡的土壤中,却已悄悄缠上另一根看不见的支柱。
祂尝试回溯源头。
在无数信徒的意识深处搜寻,试图找出那个最初播下异端种子的人。
可祂看到的,只是一场场看似偶然的梦境:老祭司梦见亡兄化鹿,孩童梦见自己前世是林中鸟,工匠梦见死后转生为更精巧的工具。
祂翻检那些突然出现的古卷,字迹陈旧,材质古老,仿佛早已埋藏千年。
祂甚至追溯到边境枯井中的骨片刻痕,那上面的轮回图纹,竟与远古某支早已灭绝的文明残迹隐隐呼应。
没有人为干预的痕迹。
没有外来者的低语。
没有颠覆性的宣言。
一切都像是从内部自然生长出来的。
信徒们真诚地相信,他们仍在侍奉死亡,只是对死亡的理解“更完整了”。
他们甚至将死神的神谕纳入新教义,称其为“终焉试炼”或“寂灭指引”。
这种被接纳、被包容、被温柔地“收编”的感觉,比直接的背叛更令人窒息。
死神的意志在虚空中反复扫过那片土地,试图强行扭转信仰流向。
可每一次干预,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却无法改变水流的方向。
信徒们反而因神谕的降临而更加确信轮回的真实性——“若无轮回,神明何须警示我们勿入歧途?”
直到某一天,祂在追溯一场梦境的源头时,触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不属于这个国度,也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神明。
它清冷、沉静,带着母树根系的微光与大自然的袅袅微风,曾在灰白领域崩解的瞬间,深深烙印在祂的感知之中。
——是时织凛华。
刹那间,所有碎片拼合。那些“偶然”的古卷,那些“自发”的梦境,那些“自然”生长的教义,全都指向同一个源头。
她没有正面挑战,没有毁坏祭坛,甚至没有一句对死神的否定。
她只是轻轻拨动了信仰的弦,让整个国度在不知不觉中,将供奉的对象从“终结”转向了“流转”。
死神无法直接惩罚她。
她身处母树庇护之下,秩序侧的屏障厚重如山。
祂若强行出手,只会引发更高层面的干涉。
可若放任不管,那片本就不多的信仰之地,将彻底沦为一个空壳——外表仍供奉死亡,内里却已信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轮回。
这种无力感,如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别人剪下,贴在另一尊神像脚下,而世人还称赞这尊新神“更慈悲、更完整”。
更令祂难以平息的是,时织凛华这么做,并非为了夺取信仰,甚至不是为了打击祂。她只是想“恶心”祂一下。
这种近乎戏谑的轻慢,比仇恨更刺骨。
她像一个站在高处的观棋者,随手挪动一颗棋子,便让整盘棋局朝着荒诞的方向滑去,而祂,只能坐在棋盘对面,看着自己的阵地一寸寸被温柔地蚕食。
死神的意志在虚空中久久凝滞。
那片国度的信仰仍在持续流失,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无息,却不可逆转。
而祂,除了将时织凛华的名字更深地刻进自己的憎恨之中,竟无计可施。
而时织凛华打算再添一把火,火葬的概念,是在一个无风的黄昏悄然传入的。
起初,它只是边境村落里一位老妇人口中的一句低语:“亡者若不焚身,魂灵便难脱形骸之缚,难入轮回。”
这句话很快被记录在《转生录》的补遗篇中,附上一句注解:“骨肉归尘,魂火升天,方得净业。”
这个国度原本的习俗,是将死者——无论是国民还是俘虏——尽数转化为死灵,投入劳作。
尸体是资源,死亡是起点,腐烂与分解被视为浪费。
可如今,轮回教义已深入人心,人们开始相信,亡者的“形体”若长久滞留尘世,反而会阻碍其转生。
死灵虽能劳作,却因执念缠身,难以进入六道。唯有焚尽血肉,化为清净之灰,魂灵才能轻盈上路。
于是,第一座火葬台在王都郊外建起。
它由黑石垒成,形如莲台,中央凹陷处铺满干燥的骨粉与香木。
送葬者不再将尸体送入工坊,而是抬至火葬台前,由诵经者手持骨铃,日夜吟诵往生咒。
咒语低沉悠长,词句简单,却反复强调:“焚此身,离苦海;化为灰,登善道。”
火焰燃起时,围观者不再感到恐惧或亵渎,反而双手合十,目送青烟升空。
他们相信,那缕烟便是亡者脱离形骸的魂灵,正循着咒语的指引,前往轮回之门。
灰烬被小心收集,装入陶罐,埋于“净业林”中——那是一片新开辟的林地,种满银叶小树,树根下埋着无数亡者的骨灰。
人们相信,树苗吸收灰烬,便能助亡者积累功德,来世得生善处。
这一转变,彻底切断了死灵的来源。
工坊中的死灵数量开始减少。
新死者不再被缝合、唤醒,而是直接送入火葬。
起初,贵族们担忧生产力下降,可很快发现,国民因“助亡者超脱”而获得的精神满足,反而提升了劳作效率。
他们不再视死亡为资源,而视为一场庄严的送别。
连战俘的处理方式也变了——不再制成死灵战兵,而是在战后统一火葬,诵咒超度,称其“虽为敌,亦可转生”。
死神的祭坛前,供奉的尸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盛满骨灰的陶罐,罐上刻着往生咒。
祭司们不再祈求“赐予更多亡者”,而是祈求“指引亡魂顺利转生”。
信仰的形式依旧虔诚,内容却已彻底转向。
更微妙的是,火葬本身成了一种修行。
富人出资建火葬台,视为积德;
孩童学习往生咒,作为启蒙;
连国王下令,凡国民逝世,皆须火葬,违者视为阻碍轮回,罪同亵渎。
整个国度依旧敬畏死亡,却不再依赖死亡。
他们开始接受“终结”的一次性——死亡只有一次,之后便是流转。
死灵不再是常态,而成了“未能及时火葬的遗憾”。
这种观念的转变,比任何教义都更彻底地瓦解了死神信仰的根基。
而这一切,都始于一个简单的仪式:点火,诵咒,看烟升空。
死神能感知到,那片土地上,属于祂的“死亡”正在被重新定义。
不再是永恒的静止,而是短暂的过渡;不再是权力的彰显,而是慈悲的送别。
祂的信徒仍在跪拜,可他们跪拜的,已是一个被轮回教彻底重构的“死亡”。
而这一切的源头,依旧是那个站在远处、从未现身的时织凛华。
做完这一切后,时织凛华没有多留一刻。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某种沉滞如渊的意志正从生死边界之外缓缓压来,带着一种近乎撕裂规则的躁动。
那不是寻常的注视,而是濒临爆发的怒意——冰冷、尖锐,如同无数根骨刺悬在头顶,只待一个借口便倾泻而下。
她知道,自己已经踩到了死神容忍的边缘。
再待下去,那位存在恐怕会不惜代价,强行撕开秩序侧的屏障,亲自降临。
她转身就走。
没有告别,没有回望,甚至连脚步都未在灰雾中留下痕迹。
她穿过边境的枯林,越过沉寂的河谷,一路向西疾行。
风在耳畔呼啸,却压不住身后那股越来越重的压迫感。
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只将速度提到极致。
直到视野尽头,出现一片柔和的绿光。
那是最近的精灵国度。
无数巨大的世界树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母树,她们的枝冠高耸入云,枝叶间流淌着翡翠色的微光,如同大地的心跳。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与魔界或死神国度的腐朽截然不同。
时织凛华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树荫之下,脚步未稳,便扑向最近的一根母树低垂枝丫。
那枝干温润如玉,表面覆着细密的银纹,轻轻一触,便有暖意顺着指尖漫上全身。
她双手环抱住它,脸颊贴在树皮上,仿佛一个终于逃回家的孩子。
母树的脉动透过树皮传来,沉稳、安宁,带着母性的包容。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股生机吸进骨髓里,驱散一路奔逃带来的寒意。
树冠之上,光叶微微摇曳,洒下细碎光斑,落在她肩头,如同无声的抚慰。
周围的精灵远远望见,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退开,为她留出一片清净。
她们知道,能引得母树如此回应的,必是血脉极其高贵者、乃至是神眷者、神选者,也必是刚历大险。
时织凛华没有松手。
她就这样抱着枝干,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嵌进树身里。
她能感觉到,那股来自死神的压迫感,在触及母树庇护范围的瞬间,骤然凝滞,继而如潮水般退去。
不是消失,而是被某种更古老、更稳固的秩序挡在了外面。
死神无法再靠近——至少在此刻,无法越过母树划下的界限。
她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肩膀微微放松。
风穿过林间,带来远处溪流的声响,还有精灵低语的歌谣。
一切归于平静。
而她只是更紧地抱了抱那根枝丫,像抱住最后一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