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建春门方向突然炸响了一串清脆的霹雳声,那是守军释放的报捷爆竹。
起初只是城头零星的几声试探,仿佛不敢相信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但随即,这喜讯就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轰然燎原!
从城门楼子开始,爆竹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迅速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蔓延开去。
家家户户,无论贫富,当知道了流寇已经被宣府来的大军击溃后,无不激动万分。
人们像是约好了一般,从家里各处翻出爆竹、烟花,拼命地点燃、抛向夜空。
深巷里被惊动的狗儿们被吓得狂吠,随即似乎也被这弥漫全城的狂热气氛感染,叫声也变得欢快起来。
混杂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不时还有烟花的火光直冲夜空,炸开漫天银花,引得百姓齐声喝彩。
人们失控的哭喊声、笑声、欢呼声,滚成一团灼热的气浪,将整个洛阳城彻底吞没。
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了多日的古城,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
街头巷尾,尽是癫狂的人群。
担惊受怕了太久的洛阳百姓,将所有的恐惧、压抑和绝望,都在这一刻化作歇斯底里的发泄。
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在大街上互相拥抱、捶打,又哭又笑。
酒肆的老板疯了似的将存酒搬到大街上,任人取用。
茶楼的伙计将桌椅都搬出来,无限供应茶水。
许多人家门口自发摆出了香案,朝着京师方向、朝着建春门的方向叩拜不止,香烟缭绕,与硝烟混合,形成一种奇异而浓烈的气息。
更有大群的人,不由自主地涌向东城,他们知道救星在那里,哪怕只是隔着城墙,感受那份得救的踏实,也足以让他们心安。
这晚的洛阳城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酒气和如释重负的狂热。
李仙风带着王胤昌等一众核心文武,将府库中所有能立刻动用的酒肉粮秣尽数取出。
打开城门,送到了正在城外战场上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收拢俘虏的卢家军中。
见到周天琪和谷一虎后,李仙风上前紧紧抓住周天琪的手,饶是他养气不错,但此刻依旧激动不已道:
“周将军!谷将军!二位真乃神人也!救洛阳于倒悬,挽狂澜于既倒!此乃不世之功!不世之功啊!”
周天琪一身征尘未洗,面对热情似火的洛阳官员,他只是平静地抱拳回礼:
“抚台大人过誉了,分内之事,保境安民而已。”
随后他和谷一虎以“战场尚未彻底清理,军务繁忙,将士疲惫”为由,婉拒了李仙风等人立刻在城内设下盛大庆功宴的提议。
李仙风等人虽觉有些遗憾,也不便强求,只是再三表示,所有犒劳务必收下,并承诺明日便将详细战报与请功奏章以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城。
尽管主角缺席,但洛阳城内的庆祝盛宴却不可或缺。
当夜,福王府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惊魂甫定的福王朱常洵,仿佛要将白日里吓出的冷汗和丢失的魂儿都补回来,下令大开筵席,宴请所有有品级的文武官员。
……
第二日,洛阳派出的哨探带回确切消息,李自成的人马已放弃韩城镇,往北边而去。
这最后一丝阴云散去,洛阳上下终于彻底安心。
福王和李仙风也就不再拖延,之前承诺的钱粮,很快就足额送到了城外的卢家军大营。
银子粮食送出去后,洛阳的官员们又开始担心另一件事。
这支强军拿到钱粮后,会不会拍拍屁股,就此拔营,马上南下襄阳?
若他们一走,闯贼去而复返,洛阳岂不危矣?
为此,巡抚李仙风早已打好了腹稿,准备了一箩筐的挽留之词,甚至许诺,只要卢家军肯留在洛阳一段时间,期间一应粮草辎重,均由洛阳方面供应。
至于洛阳府库其实也已见底,只能想办法从别处挤压,或向富户“劝捐”,但为了保险起见,无论如何也要先稳住这支“保护神”再说。
出乎李仙风意料的是,当他委婉地提出挽留之意时,周天琪和谷一虎只是略作商议,便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表示可暂驻洛阳,以观贼势。
这爽快的态度让李仙风等人长舒一口气,心中大石落地。
此后,看着城外卢家军每日里纪律严明、热火朝天的操练,渐渐成了洛阳官民安心的保证,乃至变成大量洛阳百姓,特意出城观赏的一道风景。
然而,半月过去后,时间进入正月底,洛阳的官员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们忽然察觉到,这支定北侯的人马,在这段时间,各种小动作不断,让人渐渐地愉快不起来……
卢家军先是在大营旁设立了数个庞大的“流民登记安置点”。
竖起醒目的大旗,由专人宣称“愿往宣府、漠南垦荒者,分田亩,供粮种,免一年赋税,后续的赋税虽然不轻,但完全透明,沿途有人接应并护卫周全”!
这种站点,甚至在建春门里面,城内也设置了一个。
此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洛阳周边乃至整个豫西。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家园、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精壮流民,听闻此言,几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向洛阳东门外。
只见卢家军营寨旁,每日都排起长长的队伍,随军的民政官吏负责登记、初步筛选。
主要挑选青壮和有一定手艺者,随军的医护人员则为老弱妇孺提供最基本的救治和粥食。
一批批被筛选出来的流民,在少量武装士兵的护送下,开始有条不紊地向北行进。
除了城中百姓,洛阳的富户们听闻宣府正在招募人口的消息,不少人也动了心。
他们倒不是对“无偿分田”感兴趣,真正让他们意动的,是定北侯麾下宣府军展现出的强悍战力。
闯军围城时的提心吊胆还没散尽,卢家军摧枯拉朽破敌的彪悍又历历在目。
乱世中,这份能护得身家周全的安全感,远比几亩田地更让他们看重。
于是,不少富户悄悄派出精明的家丁,借着送粮犒军的由头,去卢家军大营打探虚实。
而宣府那边的回应也干脆利落。
不仅对富户们的迁徙意愿表示热烈欢迎,更细细描绘了当地的景象。
如今宣府和漠南草原的工商业大兴,工坊遍布各地,盐铁、绸缎、皮毛贸易往来不绝,官道畅通、治安清明。
若是带着资产前往,既不用担惊受怕遭兵祸劫掠,还能借着当地的兴旺势头扩大生意,赚得比在中原更多。
这番话正戳中了富户们的痛处。
不少人私下合计起来,洛阳虽富庶,却地处战乱前线,保不齐哪天又遭兵灾。
而宣府有强军坐镇,又有兴旺商机,实在是避险兴业的好去处。
一时间,暗中联络宣府、筹备迁徙的富户,渐渐也多了起来。
这景象,看在洛阳官员眼里,心里不由一阵嘀咕。
好家伙,你们这是千里迢迢跑河南来挖墙脚的啊……
河南巡抚衙门乃至洛阳府县,理论上也有安抚流民、招募乡勇之责。
可如今,最有活力、最能干活的青壮,都想着去宣府谋生计,全被定北侯那边给截流了!
治下的许多富户也开始偷偷打点行囊、转移资产,心思早已不在本地。
长此以往,地里没人耕种,工坊没人做工,府库收不上赋税,连守城的兵源都要断了根。
到最后,这河南地界怕是要变成一座空壳,他们这些地方官、领兵将,守着一片无人无财的荒地,又能撑到几时?
这无异于在挖河南,尤其是洛阳未来恢复元气的根基呐!
到后来,连李仙风都坐不住了,他带着王胤昌等人,找到周天琪二人,以“安置本地流民,不便远徙”为由与周天琪交涉。
但看上去忠厚的周天琪,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等亦是奉旨剿匪,安置流民以防其从贼,亦是正理。且彼等自愿北上求生,官府岂能阻拦?”
便将他顶了回来。
李仙风一阵气苦,本想再说,可扭头就看见周天琪旁边的谷一虎,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狠狠盯着他,连忙识趣地闭上嘴。
秀才遇见丘八,有理说不清啊!
而且这丘八还是特别能打的那种……
卢家军的军纪,与寻常官军乃至流寇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他们不仅对百姓秋毫无犯,买卖公平,甚至还会帮助附近村庄修缮被战火损毁的房屋、清理水井。
随军的那批“宣教官”更是活跃在城市、乡野,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
他们到处宣讲卢家军在塞外如何浴血奋战抵御虏寇,如今又如何奉旨入关平乱安民,宣扬定北侯的威名与仁德。
听的人,把这些事和朝廷官军的克扣军饷、烧杀抢掠,还有闯军围城时的粮秣劫掠、鸡犬不宁一对比,心里的天平悄悄倾斜。
渐渐地,豫西民间开始流传“若定北侯能镇守河南,我等何惧流寇”的私语……
靖安司那些探子,更是借着卢家军驻扎和活动的掩护,如同水银泻地般,渗透进洛阳及周边地区的方方面面。
……
日子一天天过去,洛阳的文武官员们,心态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起初,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支强军留下,甚至不惜厚着脸皮、搭上粮草去挽留。
可如今,他们聚在巡抚衙门后堂时,话题却常常在一声声长吁短叹中,不约而同地绕回到城东那支军容鼎盛的大军身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初对卢家军的赞美,此刻全化作了抱怨。
李仙风听着下属们的抱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无奈地叹道:
“诸位,慎言,慎言啊!周、谷二位将军,毕竟是奉旨剿匪,助我洛阳良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初是谁把人留下的,是他李仙风!
是谁拍着胸脯保证粮草供应的,也是他们洛阳官府!
现在贼患刚去不久,余悸未消,就要过河拆桥,让刚刚拯救了全城的恩人滚蛋?
于情,说不过去,于理,万一闯贼去而复返呢?
到时候谁来抵挡?
难道指望王绍禹、刘见义、罗泰手下那些被卢家军衬得如同叫花子般的营兵?
更主要是,他们也没本事让这帮大爷滚蛋……
他们前不久可是亲眼见到,连李自成的十几万大军都被人家一个多时辰打崩,自己这点人马和城防,在对方眼里恐怕跟纸糊的没区别吧。
真要撕破脸,后果不堪设想……
唉,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