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昏暗的卧室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如同希望切口般的光带。周芷宁被门轴极轻微的转动声惊醒,心脏本能地一缩,睡意瞬间消散。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向门口那条逐渐扩大的缝隙,阴影中,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
是祁夜。
他依旧穿着昨晚那身深色的家居服,脸色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比昨夜好些,但苍白依旧,唇上没什么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和小碟清淡的配菜,动作有些许僵硬,似乎仍在病中的虚弱并未完全褪去。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落在床上显然已经醒来的周芷宁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试探、残留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示好。
周芷宁拥着被子坐起身,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昨夜的摊牌、他血淋淋的过往、他卑微的乞求与偏执的宣言,如同尚未散去的浓雾,依旧弥漫在两人之间。这清晨突如其来的到访,让这迷雾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气息。
他……是来送早餐?以他祁夜的身份和性格,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吵醒你了?”祁夜终于开口,声音比昨夜清亮了些,但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他迈步走了进来,将托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算不上娴熟,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怕打翻什么。
“感觉你昨晚也没休息好,”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平淡,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命令式的口吻,更像是一种……陈述,“吃点东西再睡。”
周芷宁的目光落在那一碗熬得糯软的、点缀着些许绿色菜丝的米粥上,又抬起眼,看向站在床边,身形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孤寂感的男人。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声问:“你呢?烧退了吗?”
这并非全然是客套。在知晓了那些过往之后,她发现自己无法对他身体的不适完全无动于衷。
祁夜似乎因为她这句询问而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能看到彼此,却无法真正触及。昨夜那些沉重的话题无人再提起,但它们的阴影却无处不在。
就在周芷宁以为他会放下早餐就离开时,祁夜却并没有动。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托盘冰凉的边缘,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今天……”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意味,却又藏着一丝不确定的紧绷,“天气不错。”
周芷宁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祁夜转回视线,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要通过某种方式,验证或者巩固些什么。
“我想带你出去走走。”他终于说出了目的。
出去?周芷宁的心猛地一跳。在经历了昨夜的摊牌和冲突之后,他突然提出要带她出去?这太反常了。是试探?是另一种形式的监控?还是……与昨晚他袒露的过去有关?
她眼中的警惕和疑虑没有逃过祁夜的眼睛。他的眸色暗了暗,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她的不信任而动怒,只是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恳切?
“不去别的地方。”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就去……我们的高中。”
我们的高中。
这四个字,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周芷宁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个地方,承载了她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也承载了他长达十年、沉默而卑微的注视。那是他日记开始的地方,是他所有执念的源头。
他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里?在刚刚撕开所有血淋淋的伤疤之后?是想让她亲眼见证他曾经的卑微,从而激发更多的同情?还是想在那里,寻找某种……closure(终结)或者……新的开始?
周芷宁的心被巨大的疑问和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攫住了。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拒绝这个提议。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市区的道路上。周芷宁和祁夜并排坐在后座,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熟悉的街道逐渐唤醒了周芷宁尘封的记忆。
祁夜一直沉默着,侧头望着窗外,紧绷的下颌线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没有解释此行的目的,周芷宁也没有问。一种无声的默契,或者说,一种对即将发生之事的共同预感,笼罩在车厢内。
车子最终在那所历史悠久、看起来并无多少变化的重点中学门口停下。正值周末,校园里十分安静,只有几个校工在远处打扫。
祁夜率先下车,然后绕到另一边,为周芷宁打开了车门。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和不容置疑,但周芷宁却从他细微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郑重。
他向门卫出示了一张卡片(或许是捐赠证明或者其他什么特权证件),门卫恭敬地放行。
走进熟悉的校门,踩在宽阔的、两旁栽种着高大梧桐树的林荫道上,周芷宁的心绪难以抑制地起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旧时光的气息。她仿佛能看到多年前,自己和好友小敏抱着书本,嬉笑着从这条路上跑过的身影。
而祁夜,从踏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就显得异常沉默。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眼神复杂得让人难以解读——有追忆,有痛苦,有隐忍,似乎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紧张。
他没有征求周芷宁的意见,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周芷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中已然猜到了他要去哪里。
果然,他带着她,穿过教学楼,绕过喧闹的操场,最终来到了学校后方,那条通往曾经夏令营基地后山的、如今已被修缮过但依稀可辨的小路前。小路尽头,依稀能听到潺潺的溪水声。
就是这里。
日记里描述的,那个改变了一切的那个夏日下午的地点。
祁夜在路口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周芷宁,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布满落叶的小径上,显得孤寂而沉重。
他就那样站着,许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有微微起伏的背部,显示着他内心的汹涌。
周芷宁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眼前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日记里的描述,浮现出梦中那个躲在树荫后、偷偷画着她的青涩少年。
她能感受到这个地方对祁夜而言意味着什么——是光的初现,也是漫长痛苦的守望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祁夜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滚着太多周芷宁无法一眼看穿的情绪——痛苦、眷恋、释然、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周芷宁,仿佛要将她的身影,与十年前那个溪边的少女重叠。
他朝她伸出手。不是强势的拉扯,而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掌心向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寂静的树林边缘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周芷宁的心上:
“陪我……走过去看看。”
这不是命令。这是一个请求。一个来自那个内心深处始终未曾长大的、孤独少年的请求。
周芷宁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理智在警告她保持距离,但情感却驱使着她,让她无法拒绝这个看似简单,却重若千钧的请求。
在短暂的、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犹豫之后,周芷宁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她慢慢地、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明了的悸动和惶恐,抬起了自己的手,朝着他微凉的掌心,缓缓地、试探性地,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