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祁夜悄无声息的探视之后,周芷宁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伪装,是她在这个绝对掌控的牢笼里,唯一可能生效的武器。她像一个最顶尖的演员,彻底融入了“逐渐接受现实、寻找无害寄托”的角色。进食规律,作息稳定,对阿香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态度,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与世无争。
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汹涌的暗流。绝对的顺从意味着意志的消亡,她需要找到一个出口,一个既能维持伪装,又能隐秘地宣泄真实自我、甚至试探对方反应的出口。
那套崭新的画具,成了她选定的媒介。
她不再仅仅练习枯燥的静物素描。某天下午,在确认房间内只有自己一人后(她始终无法摆脱被监视的感觉,只能选择性地忽略),她铺开一张较大的水彩纸,调色盘里挤上了赭石、土黄、灰绿等略显沉郁的颜色。她没有构思,只是任由画笔蘸取颜料,凭着一股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在纸面上涂抹。
起初是混乱的色块,如同她纷杂的内心。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色彩的堆积中显现——那是一片荒芜的、龟裂的土地,没有一丝绿意,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低地垂挂着几缕如同污迹般的云。在画面的角落,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环境吞噬的黑色人影,背对着观者,面向着远方地平线上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要被灰色吞噬的狭长光缝。
这不是一幅讨好的画,甚至算不上美。它充满了绝望、挣扎与一丝微不足道的、濒临熄灭的向往。
画完后,周芷宁看着这幅画,胸口微微起伏。这比她之前任何一次激烈的反抗,都更真实地暴露了她内心的荒芜。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处理练习素描那样将其收起或毁掉,而是将其放在了画架最显眼的位置,仿佛一个无意间流露的心事,等待着可能的观察者。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清洗画笔,整理画具,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接下来的两天,那幅画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画架上。阿香进来打扫或送餐时,目光偶尔会扫过画架,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会移开,依旧沉默。
周芷宁并不指望阿香能看懂,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第三天晚上,祁夜回来了。
周芷宁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幅古典油画的细节图(她最近在“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技法),听到电子锁开启的声音时,她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先是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如同她所预期的那样,转向了房间角落的画架。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周芷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撞击着耳膜。她在赌,赌这幅画能引起他的注意,赌他那份扭曲的“关注”会让他去解读这幅画背后的含义。
他动了。
脚步声朝着画架的方向走去。周芷宁终于缓缓转过头,仿佛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
祁夜站在画架前,背对着她,身形挺拔而沉默。他看得非常专注,侧脸的线条在房间冷色调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周芷宁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西装裤的缝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在解读一幅蕴含了无数秘密的古老密码。
周芷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是太平淡了,引不起他的兴趣?还是……他看穿了这拙劣的试探?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祁夜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构图太满,留白不够。远处的光,处理得太生硬,像是硬贴上去的。”
是纯粹技法上的点评,冷静,客观,像一个严苛的美术教授。
周芷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应,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只是随便画画。”
祁夜终于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色彩用得不错。”他话锋忽然一转,视线扫过调色盘上那些沉郁的、尚未完全清洗干净的颜色痕迹,“灰绿和赭石的混合,很准确地表达了……贫瘠感。”
贫瘠感。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周芷宁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看懂了。或许不是全部,但他至少捕捉到了画作中那股绝望的气息。
他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只是用一种近乎专业的态度,点破了她在画中隐藏的情绪。
这种感觉很怪异。仿佛他们不再是囚禁者与囚徒,而是在进行一场关于艺术和内心的、隐秘的交流。这比直接的冲突,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看来,给你准备这些画具,是个正确的决定。”祁夜朝她走近几步,停在书桌旁,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上的古典油画,“至少,能让你找到一种……相对安静的方式,消耗多余的精力。”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周芷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深处一丝几不可闻的……缓和?或者说,是对她这种“无害”宣泄方式的……默许?
这是一个信号吗?
“多余的精力?”周芷宁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符合她“人设”的、淡淡的自嘲,“在这里,还能有什么多余的精力。”
祁夜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眼底深处那抹幽暗似乎波动了一下。他没有接话,而是伸手,拿起了书桌上那支她常用的素描铅笔,在指间随意地把玩着。
“不喜欢向日葵了?”他忽然问,语气状似随意,目光却锐利地锁住她的反应。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知道!知道母亲,知道画室,知道她曾经最爱画向日葵!那本日记里,究竟还记录了多少?!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眼神看起来平静而带着一丝认命后的哀伤:“那是需要阳光才能生长的东西。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被栏杆分割的夜空,“没有阳光。”
这句话半真半假。真的是她的心境,假的是她刻意流露出的、仿佛已经接受这种“没有阳光”状态的软弱。
祁夜把玩铅笔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周芷宁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哀伤的表情。
然后,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又或许……夹杂着一丝别的什么。
“阳光?”他重复着这个词,将铅笔放回原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有时候,最强烈的光,也未必来自太阳。”
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芷宁心中漾开圈圈疑惑的涟漪。她不解地看着他。
但祁夜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
“下次画画,可以试试钴蓝和群青。用来表现那种……濒临绝望,却又死不透的感觉,会比灰绿更合适。”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金属门合拢,电子锁落锁。
周芷宁独自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
钴蓝和群青……濒临绝望,却又死不透……
他不仅看懂了她的画,甚至……精准地描述出了她此刻内心最真实、最隐秘的状态!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但同时,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共鸣般的战栗,也随之而来。
他怎么会……如此了解?
周芷宁缓缓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被祁夜点评过的、充满“贫瘠感”的画。画中那个渺小的人影,依旧背对着一切,面向那缕微弱的光。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上干涸的、灰绿色的颜料痕迹。
试探,似乎得到了回应。
但这回应,远比她预想的更复杂,更危险。
他没有阻止她绘画,甚至……像是在引导?
这究竟是另一个更深层的陷阱,还是……在祁夜那扭曲的掌控欲和占有欲之下,真的存在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想要触碰她真实灵魂的渴望?
周芷宁发现,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男人了。
她拿起一支新的画笔,蘸了点清水,在调色盘上那抹尚未干透的赭石旁,轻轻点了一下。
或许,她可以……真的试试他说的,钴蓝和群青?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让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是在利用绘画作为伪装和试探的工具。
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她真的开始被他那诡异的“理解”所影响,甚至不自觉地按照他的“指导”去表达……
那最终迷失的,会是谁?
夜色深沉。
周芷宁没有开灯,就着窗外城市不灭的灯火,重新铺开了一张画纸。
她拿起画笔,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去碰触那些鲜艳的钴蓝和群青。
她只是蘸取了更深的、近乎黑色的墨色,在纸的中央,开始勾勒一个模糊的、蜷缩的轮廓。
如同她此刻,在重重迷雾与伪装之下,更加谨慎、也更加孤独的灵魂。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