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被遗弃在墙角的、柔软的白色塑料扎带,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周芷宁近乎绝望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但很快,这涟漪便被更巨大的、冰冷的现实所吞没。它太短,太软,在那些坚固的电子锁和金属限位器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希望的火星刚刚闪现,便被理智无情地掐灭。
她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无用的东西,转而望向那些新安装的、闪烁着待机红光的摄像头。它们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复眼,从不同角度锁定着她,将她困在一个透明的、毫无隐私的牢笼里。祁夜成功了,他用这种无所不在的监视,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比实体高墙更令人窒息的无形壁垒。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虚无感攫住了她。她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木偶,机械地维持着呼吸,却感觉不到生的实感。白天,她大多时间蜷缩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窗外那片被限定的天空,云卷云舒,日升月落,都与她无关。夜晚,她在那些摄像头的注视下,辗转难眠,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着她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阿香送餐来时更加沉默,放下餐盘便迅速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不详。王岩的身影定时出现在门缝外,确保她始终处于视线范围内。整个别墅,因为这套新增的监控系统,陷入了一种更高等级的、科技化的死寂。
周芷宁的精神在这种无所遁形的压迫下,渐渐变得有些恍惚。现实与回忆的界限开始模糊。白天的强光透过加装限位器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光影;夜晚,摄像头那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如同窥伺的兽瞳。这些景象,诡异地与她脑海中某些尘封已久的、模糊的片段交织在一起。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另一个同样让她感到压抑和孤立无援的地方。
那是一个闷热的、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记忆里的光线有些晃眼,带着老旧胶片般的昏黄质感。地点……好像是高中教学楼的走廊尽头,那间堆放杂物的、很少有人去的储藏室。
为什么会在那里?她努力回溯,捕捉着那些破碎的影像。
她记得自己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情躲在那里哭。是考试考砸了?还是被哪个同学排挤了?抑或是……又因为父亲忙于生意、母亲身体每况愈下而感到孤独无助?具体的原因已经模糊,但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浸入骨髓的悲伤和委屈,却跨越了时空,清晰地传递过来。
她蜷缩在布满灰尘的旧课桌后面,把脸埋在膝盖里,小声地啜泣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
就在那时,储藏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狭长的、走廊上的光线投射进来,切割开室内的昏暗。逆着光,她看到一个瘦高的少年身影站在门口。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带着几分青涩孤峭的轮廓。
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他的目光……很奇怪,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带着好奇或嘲笑,而是一种……深沉的、与她年龄不符的复杂注视,里面似乎混杂着担忧,还有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近乎执拗的专注。
她吓得止住了哭泣,警惕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过去。
少年似乎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影几乎要融入门外刺眼的光线中。但他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几秒钟后,他抬起手,似乎想递过来什么东西——是一块干净的手帕?还是一包纸巾?记忆在这里卡壳,变得模糊不清。
然后,走廊远处传来了别的同学的喧闹声。那少年像是受惊的鹿,猛地收回手,迅速而无声地关上了门,消失在光影里。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重新陷入昏暗的储藏室里,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发愣,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那个少年是谁?她当时并没有看清,事后也很快将这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遗忘在了成长的洪流里。毕竟,高中时代的她,虽然家世尚可,但因为性格内向和家庭的隐忧,并不算特别引人注目,也鲜少与那样看起来就有些孤僻的男生有交集。
这段突兀浮现的、尘封已久的记忆,让周芷宁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她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模糊的画面从脑海中驱散。现在不是沉湎于过去的时候,她身处的是一个更真实、更残酷的囚笼。
她站起身,想去卫生间用冷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就在她走过房间中央,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墙壁上那幅巨大的、祁夜不知从何处拍来的、色调阴郁的抽象画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画作的右下角,有一个极其潦草、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艺术签名。那字迹……凌厉,霸道,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决绝感。
这字迹……
周芷宁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扑到那张祁夜偶尔用来办公(或者说,监视她办公)的小书桌前。桌上除了一盏台灯,空无一物。但她记得很清楚,前几天,祁夜曾经在她面前,在一份文件上签过他的名字!
她当时只顾着愤怒和抵抗,并未留意他的字迹。但现在,那段关于高中储藏室的记忆,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库中另一个被忽略的角落。
她拼命回忆着祁夜签名的样子,回忆着那落在纸上的、黑色的、凌厉的笔画……
然后,她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个签名……那种独特的运笔方式,那种隐藏在笔画深处的、孤峭而执拗的气质……虽然一个成熟凌厉,一个尚带青涩,但核心的神韵……竟然与她记忆中,高中时代某个每次考试都高居榜首、却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转学生……作业本上那惊鸿一瞥的字迹,隐隐重合!
那个转学生……好像……就姓祁?!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浑身冰凉的猜想,如同破土而出的毒笋,瞬间刺穿了她的意识!
难道……难道祁夜……就是高中时那个只待了短短一个学期、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存在感的转学生?!就是那个……在储藏室门口,默默注视过她哭泣的少年?!
这个猜想带来的冲击,远比发现那份债务协议时更让她震惊和……混乱。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他口中那句未尽的“因为……”,他那些时而暴戾时而异常的矛盾行为,他对自己过往近乎了如指掌的调查……是否都找到了一个看似荒谬、却又隐隐合理的源头?
一场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暗恋?不,用“暗恋”来形容祁夜那偏执而可怕的掌控欲,太过轻飘。那更像是一种……经年累月、发酵变质的执念?
她跌坐回沙发上,脸色苍白,大脑一片混乱。她努力回想那个转学生的模样,却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和一个清瘦孤高的轮廓。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和他说过话。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要等到她家破人亡、跌入谷底时,才以这样一种掠夺者和囚禁者的姿态出现?这根本不是爱,这是……报复?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扭曲的占有?
无数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感到头痛欲裂。
周芷宁蜷缩在沙发里,目光失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段模糊的高中记忆,和祁夜那张冷酷英俊的脸,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重叠。
她需要确认。她必须确认!
可是,如何确认?直接问他?他绝不会给她真实的答案。去查证?她被困在这里,与世隔绝,没有任何获取信息的渠道。
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房间角落,那截被遗弃的、柔软的白色塑料扎带。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如果……如果能想办法接触到祁夜的书房,或者他的私人电脑……那里会不会有关于他过去的线索?比如……毕业照?或者别的什么,能证明他是否就是那个转学生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在如此严密的监控下,这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那截看似无用的塑料扎带,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是否也能成为一把……打开另一扇门的、意想不到的“钥匙”?
她死死地盯着那截塑料扎带,眼中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危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