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在潘妮平稳的行进与内部恒定的环境中变得模糊。当苏清月从那片深沉无梦、近乎昏迷的睡眠中缓缓苏醒时，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她是被口中极度的干渴和腹部空泛的绞痛感唤醒的，但与此相比，更强烈的是一种仿佛沉疴尽去般的轻松感——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神经质的惊惧，似乎被那场酣畅淋漓的深度睡眠洗涤掉了大半。
她猛地睁开眼，第一时间侧头看向旁边的医疗床。
妹妹苏清瑶依旧安静地躺着，脸色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死灰与潮红交织，而是透出一种虚弱的、却属于活人的苍白。监测仪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呼吸虽然微弱，却均匀悠长。高烧显然已经退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慰如同暖流般冲刷过苏清月的心田，让她鼻腔一酸，几乎又要落泪。她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她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了一条轻薄却异常温暖的毯子。
她走到妹妹床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再次探了探妹妹的额头。触手是一片令人心安的正常体温，甚至微微有些凉润。她拿起旁边托盘上干净的纱布，蘸了潘妮提供的无菌清水，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妹妹的脸颊、脖颈和手臂，拂去睡眠中渗出的细微汗渍，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呵护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妹妹的脸上，描摹着那熟悉的、即便在昏迷中也依稀可见往日娇憨明媚的轮廓。她们是双生子，血脉相连，心灵相通。末日爆发前，在徐州一中的校园里，她们是形影不离、备受瞩目的姐妹花。妹妹清瑶活泼开朗，像一团永不熄灭的小火焰，而她则文静内向些，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安静地跟在妹妹身边，替她打理那些她毛手毛脚弄出的烂摊子。
那时的天空还是蓝色的，阳光灿烂得刺眼，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书本的香气，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考试和隔壁班那个总是偷偷看清瑶的男生…
巨大的酸楚和怀念汹涌而来，让苏清月的手指微微颤抖。她连忙闭了闭眼，将那些如同隔世般遥远的画面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沉湎过去的时候，妹妹还活着，她们都还活着，这就够了。
她注意到妹妹干裂起皮的嘴唇，连忙又用沾湿的纱布小心地润湿着，一遍又一遍，极富耐心。
就在这时，医疗床旁的机械臂无声地递过来一小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以及一支吸管。
苏清月抬头，看到慕容雪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她，银眸中一如既往地清澈平静，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柔和。周沐风依然在驾驶位，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全景屏幕，仿佛对后舱的一切毫不知情，但他挺拔的背影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守护。
“谢谢慕容姐姐。”苏清月低声道谢，接过水杯，将吸管小心地凑近妹妹的唇边，极其缓慢地滴喂了几滴清水。昏迷中的苏清瑶似乎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苏清月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喜悦再次涌上。
慕容雪轻轻走了过来，手中拿着另一杯水和一小碟看起来就十分软糯易消化的食物，递给她：“你先吃点东西。她暂时还需要依靠静脉营养，但吞咽反射恢复是好事。”
苏清月这才感觉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感激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食物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米香和甜味，温暖地熨帖着她空泛许久的胃袋，让她舒服得几乎喟叹出声。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潘妮平稳的运行声和苏清月细微的进食声。
慕容雪并没有离开，而是拉过一张折叠椅，在离医疗床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目光落在苏清瑶脸上，轻声问道：“你们是双胞胎？”
苏清月咽下口中的食物，连忙点头：“嗯，我是姐姐，苏清月，她是妹妹，苏清瑶。”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比之前好了很多。
“学生？”慕容雪又问，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探究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安静的陪伴和引导。
这个问题，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
苏清月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眼神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痛苦的阴影。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我们是徐州一中的学生，高三…本来，再过两个多月，就该高考了…”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哀伤，仿佛穿透了潘妮的车壁，回到了那个噩梦开始的日子。
“那天…4月14号，星期天中午…学校放假，但我和清瑶因为家离得远，又快要一模考试了，就申请了留校，在宿舍里复习…”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梦魇般的恍惚，“突然…就那种很奇怪的声音，像是从脑子里直接响起来的…嗡的一声…然后，外面就全乱了…”
“我们躲在宿舍里，听到外面到处都是尖叫和…那种可怕的嘶吼声…我们从窗户看出去…看到很多同学…变成了电影里那样的丧尸…扑咬其他人…”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那段记忆显然极其恐怖，“我们吓坏了，把门堵死，躲在床底下…靠着宿舍里剩下的一点零食和瓶装水…熬过了最开始那几天…”
慕容雪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杯温水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周沐风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但驾驶舱的隔音似乎并未完全开启，他能清晰地听到后舱的对话。
“后来…食物和水都快没了…我们不得不试着出去…”苏清月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清瑶她…胆子其实比我大…她说她保护我…我们很小心，躲过了很多丧尸，好不容易跑到小卖部…那里已经被人抢空了…我们只找到几包掉在地上的饼干…”
“就是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另一伙幸存的学生…本来以为是救星…”她的声音带上了深刻的痛苦和恨意，“但他们…他们比丧尸还可怕…他们抢走了我们仅有的饼干，还想…还想欺负我们…清瑶为了保护我，拿起一块石头砸伤了那个带头的…我们拼命逃回了宿舍楼，把楼梯口的门堵死了…”
“但那些人不肯罢休…他们在外面砸门，叫骂…我们吓得要死…以为死定了…”她深吸一口气，“后来…是学校的保安队长李叔…他好像…觉醒了一种力量，力气变得很大…他救了我们，赶走了那些坏学生…还把一些幸存下来的、愿意守规矩的学生和老师组织起来，占据了食堂那边，靠着里面的存粮，勉强支撑着…”
“那段时间，虽然还是很害怕，但至少…大家在一起，有个地方躲，有点吃的…李叔人很好，一直保护大家…”苏清月的脸上露出一丝短暂的、怀念的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甚至变得更加痛苦。
“可是…好景不长…大概…过了不到半个月吧…”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血屠帮…那群恶魔…他们找到了学校…”
“他们开着车，撞开了学校的大门…他们有枪，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像石罡那样…有可怕能力的觉醒者…李叔他…他为了掩护我们躲进地下室…被他们…”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背上。
慕容雪默默地又递过去几张柔软的纸巾。
苏清月擦了擦眼泪，平复了许久，才用极度压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很多人被抓了…像牲口一样被赶出来…反抗的、受伤的、跑不动的…当场就被杀了…剩下的，都被带到了那个监狱据点…”
“到了那里…才是真正地狱的开始…”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男人被逼着干最重的活，稍有不顺就被打骂甚至杀死…女人…稍微好看一点的…”她抱紧了自己的手臂，身体缩成一团，后面的话已经不必再说。
“清瑶…她长得好看，性子又烈…从第一天起，就一直被那个叫豺狗的混蛋盯着…他想欺负清瑶，清宁死不从，反抗的时候抓伤了他的脸…他就…就往死里打她…还不给她吃的…”苏清月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后怕，“我想把我那份吃的偷偷给她，被发现了…连我一起打…后来清瑶发高烧，伤口恶化…我怎么求他们给点药都没用…他们还说…还说等她快不行了就把她扔出去喂丧尸…”
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妹妹的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绝望的呜咽声。那段记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都是凌迟。
慕容雪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她那总是清冷如冰晶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波澜。那是一种深切的同情，以及一种…冰冷的怒意。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孩，看着医疗床上那个伤痕累累、依旧昏迷的妹妹，她们的经历，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些同样属于女性的、共通的恐惧与坚韧。
她伸出手，并不是拥抱，而是轻轻地、有些生疏地拍了拍苏清月剧烈颤抖的背脊。这个动作对她而言，似乎有些陌生，却做得异常认真。
“都过去了。”慕容雪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一种沉静的安抚力量，“你们现在安全了。不会再有人能那样伤害你们。”
她的肯定，带着一种强大的、令人信服的精神力量，悄然抚慰着苏清月几乎崩溃的情绪。
前座，周沐风不知何时已经微微调整了坐姿，他依旧沉默地看着前方无边的黑夜，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车厢内弥漫的那份沉重与悲伤，以及慕容雪那罕见的、带着温度的安抚，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中。
苏清月哭了很久，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所有的恐惧、委屈和绝望都彻底宣泄出来。 finally，哭声渐渐止歇，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但眼神却似乎比之前清明了一些，那种沉重的压抑感，仿佛随着泪水流走了一部分。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沙哑着道歉，有些不好意思。
“无需道歉。”慕容雪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倾诉出来，对你更好。”
苏清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方周沐风的背影，低声道：“谢谢…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些…也谢谢你们…救了我和妹妹…如果没有你们…”
她的话语再次被哽咽打断。
慕容雪轻轻将温水推到她面前：“喝点水。照顾好你妹妹，就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其他的，不必多想。”
“嗯！”苏清月用力点头，像是接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使命。她重新振作起精神，拿起纱布，继续之前中断的工作，更加细致、更加专注地为妹妹擦拭，整理散乱的发丝，眼神中充满了温柔与坚定。
姐妹之间深厚的情感，以及共同经历的巨大磨难，在此刻无声地流淌，弥漫在车厢之内。
慕容雪安静地陪坐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苏清月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才起身回到副驾驶座，重新进入了她的监控与警戒状态。
周沐风的目光从后视镜中扫过那对劫后余生的姐妹，尤其是苏清月那虽然柔弱却异常坚韧的侧影，眼神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悄然闪过，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潘妮依旧在夜幕下沉默而坚定地前行，车厢内，一种新的、带着淡淡悲伤却更为坚韧的羁绊，正在悄然形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