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死寂与重压,是足以逼疯任何心智健全者的牢笼。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像嵌入心脏的冰冷秒针,每一次无声的跳动都啃噬着所剩无几的冷静。潘妮这艘曾经象征着希望与庇护的智能方舟,此刻更像一具锈迹斑斑、了无生息的钢铁棺椁,深陷在万米之下的冰冷淤泥中,唯有舱内那几点微弱如萤火的生命指示灯和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证明着仍有生命在与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对抗。
周沐风背靠着冰冷的舱壁,努力调息,试图从近乎干涸的精神海中压榨出哪怕一丝多余的能量。他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系统商城界面在他意识中反复打开又关闭,那串看似庞大的阳光数字——5,811,400——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无法兑换出哪怕一小块能塞进潘妮能源核心的高纯度能量块。他甚至异想天开,试图调动**槲寄冰仙子**的全部威能,在潘妮下方制造一个巨大的中空冰浮筒,依靠浮力将这沉重的造物托回浅水区。然而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冰层在巨大的水压和潘妮自身惊人的重量下不断碎裂,能量的飞速消耗让他眼前发黑,险些彻底昏厥,最终只得放弃,徒留一片迅速消散的冰晶和更深的无力感。
绝望像渗入骨髓的寒气,无声地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苏清瑶抱着膝盖,将脸深埋其中,肩膀微微颤抖。慕容雪虽仍在昏睡,但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忧惧。唯有朱莉娜,依旧像一颗钉子般钉在尚有微弱电力的便携分析仪前,屏幕的冷光映照着她毫无表情却异常专注的脸,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那些滚动的数据流才是真实。
就在备用电源的读数无情地跳向不足六十小时的刻度时,朱莉娜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一顿。
“有异常。”她的声音干涩却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是生物信号…是水流模式改变。大规模的紊流…正在向我们这边汇聚。”
几乎同时,潘妮外壳上几处尚未完全失效的压力传感器传回了微弱却持续的数据——一股强大而隐蔽的深海潜流,正如同无形巨手般悄然包裹住潘妮残破的躯体。
“是敌袭?”周沐风瞬间绷紧,强撑着想要站起。
“不…”朱莉娜双眸紧盯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参数,眉头越皱越紧,“流速、温度梯度…这是上升流!一股强度罕见的深层上升流!它…它正在把我们往上推!”
绝境中的一丝变数!并非救援,却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瘫痪的潘妮像一片失去控制的落叶,被这股大自然的力量裹挟着,在永恒的黑暗中开始漫长而颠簸的上浮之旅。所有人都揪紧了心。周沐风和朱莉娜死死盯着那些时断时续的传感器反馈,竭力试图预判并规避上浮路径上可能存在的暗礁、断裂带或是其他危险。苏清瑶紧紧握住姐姐和苏清月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传递去一丝力量。慕容雪不知何时已然苏醒,尽管虚弱得无法动弹,却也将微薄的精神力如同蛛丝般小心翼翼地向外界探去,试图感知水流之外的任何信息。
十多个小时的煎熬,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传感器显示的水深数字终于开始稳定且显着地减小,观察窗外也不再是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逐渐染上了一种朦胧的、源自上方水体的灰蓝色调。
“我们…我们好像真的在上升…”苏清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凝神感知的慕容雪睫毛轻颤,极其微弱地开口:“左前方…很远…有很多…非常混乱…非常微弱的生命信号…夹杂着…痛苦…很多…”
有生命迹象!
周沐风精神一振,立刻集中全部意念,尝试引导潘妮那几乎失效的操控系统,配合着洋流的力量,艰难地向慕容雪指示的方向偏转。随着水深持续变浅,浑浊的光线逐渐增强,甚至能偶尔看到一些形态怪异、鳞片闪烁着诡异磷光的变异小鱼从窗外惊慌地游过。
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颠簸后,洋流的力量渐渐减弱,潘妮沉重的身躯缓缓沉底,陷入一片相对平缓、满是淤泥和腐烂沉积物的浅海床。透过如同浓汤般浑浊的海水,前方一片巨大的、扭曲的阴影逐渐在视野中勾勒出轮廓。
那是一片如何在末日废土中挣扎求存的凄厉写照。它依托着一段早已半淹没、布满藤壶和锈蚀钢筋的旧时代防波堤和几根巨大的、如同巨人遗骸般的桥墩构建而成。数十艘大小不一、年代各异的废弃渔船被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和粗糙不堪的木板强行捆绑、焊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摇摇晃晃、极不稳定的漂浮平台。平台之上,用破烂的帆布、压扁的塑料桶、腐烂的木材和捡来的金属片,搭建起一个个低矮、歪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窝棚,密密麻麻,如同附生在朽木上的毒菌。更远处,几栋同样残破的吊脚楼,依靠着几块尚未完全淹没的礁石或半截沉入水中的楼房残骸顽强矗立,通过看起来随时可能断裂的绳桥和吱呀作响的木板道,与中央的渔船平台保持着极其脆弱的连接。
一个建立在水世界废墟之上的小型渔村。
然而,死寂与衰败是这里的主旋律。几乎看不到任何活人的动静,仿佛一个被遗弃的鬼村。窝棚之间晾晒的不是渔网,而是一些难以辨认原本颜色、破烂不堪的布条,在咸湿沉闷的海风中无力地飘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浓烈的鱼腥、有机质腐烂的恶臭、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伤口化脓般的甜腻病态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呼吸。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身影在窝棚间缓慢移动,无一不是佝偻着背,步履蹒跚,骨瘦如柴,破烂的衣物下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或灰败色,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许多窝棚的入口处,都挂着干枯发黑的某种海草,或者用白色的石灰、甚至是某种可疑的颜料,涂抹着扭曲怪异的符号,像是一种绝望而原始的避邪或隔离仪式。
“这里…感觉好可怕…”苏清瑶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声音带着恐惧。
潘妮静静地潜伏在离渔村平台一段距离外的浑浊浅水中,覆盖船体的淤泥成为了它最好的伪装。周沐风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心中的不安,做出了决定。他是目前唯一还有行动能力的人。
“我必须出去看看。莉娜,保持监听,有任何不对劲,立刻警告。清瑶,守好家。”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苏清月和虚弱的慕容雪。
小心翼翼地从顶部应急舱口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周沐风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悄无声息地没入冰冷的海水,**夜影龙葵**的力量悄然运转,将他的身影完美地融入阴影和水流的扰动之中,如同一条幽灵,缓缓向着那片死气沉沉的渔船平台游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脚下的渔船甲板大多已经锈蚀腐烂,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塌陷。透过窝棚的缝隙,他看到里面蜷缩着更多面目模糊的人影,大多裹在肮脏破烂的毯子里,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他们裸露在外的肢体上,尤其是小腿、脚踝和手臂,布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溃烂伤口,紫黑色、蛛网般的诡异脉络从伤口边缘向上蔓延,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两个面黄肌瘦、眼眶深陷的男人正费力地从一个低矮的窝棚里拖出一个不断抽搐、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那人意识模糊,一条腿肿胀溃烂得不成样子,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坚持住…老刘…就快到了…”其中一个男人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与其说是在鼓励同伴,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没用了…虫蛀心喽…没救喽…”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麻木地摇头,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抬到隔离船上去…不能再祸害别人了…尤其是娃娃们…”
虫蛀?周沐风的心猛地一沉。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另一边传来。只见一个窝棚里,钻出一个七八岁大小、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女孩,她手里紧紧捧着一个边缘豁口的破碗,里面只有小半碗浑浊的液体。她蹒跚着走到邻近的一个窝棚口,那里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瘦得脱相的老妇人。
“阿婆…喝点水…”小女孩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恐惧和希冀。
老妇人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一只枯瘦如柴、布满可怕紫黑色斑纹的手颤抖着想要抬起,去触摸孙女的头发。然而一阵更剧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了她,她蜷缩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暗红色的血沫混杂着某些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蠕动的小黑点,溅落在肮脏的船板上。
小女孩吓得猛地后退一步,破碗脱手落下,浑浊的水洒了一地。她看着痛苦不堪的祖母,看着地上那些不祥的污迹,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却害怕得不敢再上前。
周沐风的手指深深抠进了腐朽的木缝中,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这哪里是什么家园?这分明是一个被遗忘在水狱中的等死之地,一个被可怕疾病和彻底绝望吞噬的活坟墓!
他注意到,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什么青壮年男性,目之所及大多是老弱妇孺和少数几个同样面带病容、眼神麻木的中年男人。所谓的防御工事,只是几把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鱼叉和几具用废旧弹簧和钢筋磨制的简陋弓弩,恐怕连稍微大些的变异鱼都难以对付,更遑论丧尸或者其他掠夺者了。
缺医少药,食物匮乏,水源可疑,还要时刻面临水下丧尸、变异生物的威胁,以及这种闻所未闻、似乎通过水体传播的可怕寄生虫病的持续折磨…这就是末日洪涝之后,最底层幸存者挣扎求存的真实地狱图景。
周沐风悄无声息地滑回水中,带着满心的沉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返回了潘妮。他详细描述了所见的一切,尤其是那可怕的病症和村民们绝望的处境。
舱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苏清瑶早已泪流满面,慕容雪闭着眼,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就连一向冷静的朱莉娜,听完后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分析仪外壳上敲击着。
“水下寄生虫…症状符合多种线虫或吸虫晚期感染特征,但混合了明显的生物毒素反应和超乎寻常的活性…”她终于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需要通过血液、组织液或咳出物样本进行镜检和基因测序才能确定具体种类和变异情况。但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昏暗的舱室和所剩无几的能源读数,“即使分析出来,没有对应的广谱驱虫药、特效抗毒素、抗生素以及完整的隔离消毒设施,干预的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而且,极有可能造成交叉感染。”她的结论冰冷而残酷,带着科学家特有的理性,却也将现实的残酷血淋淋地剖开在众人面前。
慕容雪虚弱地喘息着,声音几不可闻:“他们…太可怜了…”
苏清瑶抓住周沐风的胳膊,带着哭腔:“沐风哥,我们…我们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吧?哪怕…哪怕只是给点吃的…”
周沐风沉默着,拳头紧紧握起,指甲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他看着窗外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渔村,看着那些在痛苦中无声哀嚎的生命,又回头看向舱内——昏迷不醒、全靠设备维持的苏清月;虚弱不堪、精神力枯竭的慕容雪;能量耗尽、濒临解体的潘妮;以及所剩无几的食物和净水储备。
自身尚且难保,油尽灯枯,又如何能做那救苦救难的菩萨?
这个意外发现的渔村,这条突如其来的支线,像一面冰冷残酷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末日之下最赤裸、最绝望的苦难,也将他们自身同样岌岌可危的处境,映衬得更加鲜明和令人窒息。
伸出援手,可能意味着暴露行踪,耗尽最后赖以生存的资源,甚至将可怕的瘟疫引入团队。
冷眼旁观,又如何能面对那些绝望的眼神,如何能过得了自己心中那道良知的关卡?
困境。一个关于生存、道德与人性的沉重困境,如同窗外浑浊的海水,无声地将他们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