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如同一道沉默而迅捷的银色幻影,持续而稳定地切割着豫州边境那一片广袤而死寂的荒芜大地。随着车队不断向西北方向深入,车窗外的景象开始发生显着而令人心悸的变化。青州、徐州、扬州那常见的、被疯狂滋生的变异植被逐渐覆盖的城市废墟和危机四伏的沼泽水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开阔、苍凉、且每一寸土地都仿佛浸透着铁血与硝烟气息的军事化景观。
这里曾是夏国中原腹地无可争议的门户,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与战略纵深地带,屯驻着重兵,遍布着各种军事设施。然而末日降临,昔日的战略要冲与钢铁雄师,如今都已化为了这片死寂而肃杀的、规模宏大的露天坟场,无声地诉说着文明崩塌时的惨烈与绝望。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枯黄萎靡的杂草在干燥寒冷的北风中无力地摇曳,视野极佳,数十里一览无余,这种开阔却带来了另一种心理压力——无处躲藏,任何移动都可能暴露在未知的视线之下。地平线上,时常能看到各种庞大军事设施的扭曲而模糊的轮廓:废弃的雷达站,其钢铁高塔如同被巨人折断的手臂,歪斜地刺向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规模宏大的军营遗址连绵成片,营房大面积坍塌,训练场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弹坑和烧焦的乌黑痕迹,仿佛经历了一场炼狱般的洗礼;被重磅炸弹或恐怖力量直接命中的钢筋混凝土永备工事,像被某种巨兽啃噬过的奶酪,裸露出的扭曲钢筋狰狞地龇着牙;公路两侧或荒芜的田野中,随处可见早已锈蚀得只剩下一堆空洞躯壳的坦克、装甲运兵车以及各种军用卡车的残骸,它们如同史前巨兽的化石,悲凉地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姿态,厚厚的红锈如同干涸的血痂。
更加引人注目且令人心生警惕的是,几乎在每一条公路的关键节点、桥梁隘口、乃至一些看似普通的丘陵制高点上,都能看到大量设置于此、却又早已废弃多时的军事检查站(checkpoint)。沙袋垒砌的掩体早已垮塌不堪,里面的沙土流失殆尽,只剩下空瘪的化纤编织袋;锈迹斑斑、满是倒刺的铁丝网和沉重的金属拒马被暴力撞得七扭八歪,散落得到处都是;简陋的岗亭玻璃尽碎,里面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些破烂的纸质文件和干涸的不明污渍。这些检查站无声却震耳欲聋地诉说着末日初期,军队曾如何试图建立最后秩序、控制恐慌的人流、甄别感染,却最终在内外交困下全面溃败的残酷历史。一些检查站周围,还能看到散落的军用头盔、破碎的步枪零件、以及早已风化变色、难以分辨是士兵还是难民的白骨,触目惊心。
空气中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肃杀之气弥漫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里。仿佛连呼啸而过的风,都带着一股洗刷不掉的铁锈味、淡淡的硝烟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尸骸腐臭。一种无形的、源于人类自身文明毁灭的宏大悲壮与绝望感所形成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与之前几州那种主要由变异生物和自然环境所带来的荒野危机感截然不同,这里更多了一种文明黄昏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这里的军事痕迹……也太密集、太惨烈了。”苏清瑶望着窗外一片巨大的、仿佛被火焰喷射器反复犁过一遍的装甲集群废弃场(那里胡乱堆积着数以百计的各种坦克、步战车和军用卡车的残骸,许多已经被拆解得只剩下空壳),忍不住低声说道,她的声音被车厢卓越的静音系统吸收,显得有些发闷,却掩不住其中的震撼。
“这里曾是全国最重要的陆上兵力投送中心之一,重兵囤积,武备森严。”周沐风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地图上密集标注的各类军事符号,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也正因如此,当灾难来临,这里的争夺、混乱和最终的毁灭,其规模和惨烈程度,恐怕远超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任何地方。”他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末日降临时那地狱般的景象:军队内部的瞬间混乱、与无穷无尽丧尸潮的绝望战斗、为了争夺残余的武器库、燃料和食物而爆发的人类之间的内战……是如何将这片曾经代表着力量与秩序的土地,彻底变成如今这副支离破碎、遍布钢铁坟茔的模样的。
一直看似慵懒地靠着舷窗的朱莉娜忽然微微坐直了身体,媚眼眯起,做出了一个侧耳倾听的细微动作:“嘘……仔细听,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声音。”
车厢内瞬间变得落针可闻,潘妮甚至主动进一步降低了本就低沉的引擎运行噪音,并将外部声音采集系统的灵敏度调到最高。
果然,从极远的西北方向,随着一阵风向的微妙变化,一阵极其沉闷、微弱却富有特定节奏的轰鸣声,如同遥远天际的滚雷,隐隐约约地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是炮火声!虽然距离极其遥远,声音传到此处已经微不可闻,几乎被风声掩盖,但那独特的、间歇性爆发又连绵不断的轰鸣,绝非自然界的雷暴或普通爆炸物所能产生。
“是重炮……听节奏和沉闷感,很有可能是152毫米以上的榴弹炮群,正在进行覆盖性射击。”周沐风凭借过往的经验和知识做出了判断,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交火强度不低,而且听起来……不像是在对付零散的丧尸群或者变异兽。”那种持续性的、富有组织性的、覆盖特定区域的炮击模式,更像是在针对某个坚固设防的据点、或者某个庞大而难以移动的目标进行系统性轰击。
“是他们在攻击‘熔炉’?还是……人类不同势力之间又在火并?”沈婉清担忧地问道,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角,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
“目前信息太少,无法判断。”周沐风摇了摇头,保持冷静,“潘妮,能尝试捕捉更清晰的声源方位,并进行更详细的声纹分析,推断火炮类型和可能的目标性质吗?”
“声源定位中……受距离过远、风向多变及复杂地形干扰影响,精度有限。初步测算,炮击方位与我们计划前往‘星火基地’的前进方向存在约12至15度偏角,并非直指我们的目标区域。无法根据现有音频数据进一步判断具体火炮型号及攻击目标性质。”潘妮的合成音冷静而客观地汇报了分析结果。
这个发现让车厢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一分。豫州的混乱与危险,远比一张静态地图和几条冰冷的监听记录所显示的更加直接、更加赤裸裸。战争,并未随着旧世界的消亡而结束,它只是撕下了所有文明的外衣,以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残酷的形式,在这片焦土上继续上演。
就在这时,潘妮的预警系统发出了一声低等级的、短促的提示音,同时在主控界面上标记出一个新的光点。
“警告:前方三公里,旧州际公路旁废弃服务区区域内,检测到多个小型生命信号聚集,能量反应等级微弱(普遍低于1级),伴有间歇性、低功率的无线电波辐射。信号特征分析:排除标准丧尸行为模式,不符合主要已知变异生物能量谱系。高度推测为人类幸存者小队活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高精度视觉传感器捕捉到的实时画面也传输了回来,经过潘妮的增强处理,清晰地显示在主屏幕上:在前方那个大部分建筑已经坍塌、满是涂鸦和烧灼痕迹的服务区残破建筑群内,有大约七八个人影正在快速地、隐蔽地移动着,他们的动作显得紧张而富有目的性,并非在漫无目的地搜寻物资,而是在……非常有针对性地布置着什么!利用废弃的金属板材、断裂的电缆、甚至还有几枚看起来锈迹斑斑但依旧危险的步兵反坦克地雷,在服务区的出入口、破损的窗口以及唯一完好的车道的关键位置设置障碍和诡雷!他们的动作熟练、迅速,彼此间有简单的手势交流,配合默契,显然是一支富有经验、且绝非第一次干这种事的队伍。其中一人肩上还背着一台老旧的、天线歪斜的军用无线电步话机,时不时紧张地低头调试着频率,似乎在监听或者等待什么信号。
“他们想干什么?伏击谁?不像是在防御……”苏清瑶疑惑地皱起眉头,身体微微前倾。
“标准的预设伏击圈手法,虽然材料简陋,但点位选择很刁钻。”朱莉娜眼中闪过一丝如同发现有趣实验对象般的锐利光芒,“看他们的装备磨损程度和那种下意识的战术动作,像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油子。他们等待的猎物……恐怕块头不小,值得他们用上反坦克雷。”
突然,那个一直在调试无线电的人猛地抬起头,脸色剧变,对着其他队员打出了一连串极其急促、甚至带着恐慌意味的手势!所有正在布置陷阱的伏击者动作瞬间僵住,随即没有任何犹豫,如同被开水烫到的蚁群,以最快速度扔下手中正在布置的爆炸物和工具,甚至顾不上收回已经布设好的部分,仓皇失措地向着服务区后方复杂崎岖的丘陵地带亡命奔逃,短短几秒钟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什么情况?他们发现了我们?”周沐风一怔,立刻警惕起来,但潘妮的传感器并未显示对方有任何朝向这边的观察动作。
下一刻,无需猜测,答案便自行震撼地揭晓了。
大地开始传来一种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与碾压声!一种沉重的、规律性的震动通过地面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只见公路的尽头,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在弥漫的尘土中逐渐显现,并缓缓驶来!那竟然是一辆……车体上布满弹孔和锈迹、部分反应装甲块已经脱落、但庞大的履带依旧沉重转动着的59式主战坦克!它的炮塔缓慢而充满威胁性地转动着,粗长的105毫米线膛炮管如同死神的冰冷手指,缓缓扫过前方的荒原。在这辆略显老迈但依旧危险的坦克后面,还跟着两辆经过粗暴改装的、焊接着厚厚钢板、车顶架着pKm通用重机枪的越野车,车上坐着的人影穿着混杂的衣物,眼神凶狠而警惕。
这支小型装甲车队,正沿着公路进行着一种不紧不慢、带着炫耀武力意味的巡逻,方向正好要经过那个被刚刚放弃了伏击圈的服务区!
“是军方的人吗?”苏清瑶下意识地问道,手微微握紧。
“不像正规军。”周沐风眼神锐利如鹰,快速扫过对方车辆的细节,“坦克和越野车上没有任何军队编号、标识或制式涂装。后面那些车员的穿着和行为模式,更符合占山为王的掠夺者或地方武装。估计是幸运地占据了某个废弃的军械库,拉起了这么一支队伍。”
就在那辆作为头车的59式坦克即将驶过服务区入口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警告,坦克右侧履带的中部下方猛地向上拱起,随即爆发出一团耀眼夺目的巨大火光和浓密的黑烟!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清晰地穿透了潘妮的隔音层,传入众人耳中!显然,那支仓促逃跑的小队虽然没能完成全部布置,却还是成功遥控或绊发引爆了某个预设的、威力巨大的爆炸物(极可能就是那枚反坦克地雷)!
巨大的冲击波将那辆数十吨重的钢铁巨兽猛地掀得向左侧一歪,右侧的履带被瞬间炸断成数截,像一条被斩断的巨蟒般瘫软下来,好几个负重轮也被炸飞或严重损坏。坦克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瘫在原地,浓密的黑烟和蒸汽从破损处嘶嘶地向外喷涌。
“敌袭!!三点钟方向!不!十点钟!妈的!到底在哪?!”坦克和后面车辆里的乘员顿时陷入一片惊慌失措的混乱,车载并列机枪和越野车顶的重机枪如同受惊的毒蛇,疯狂地向着道路两侧所有可能藏匿敌人的废墟、草丛和破屋胡乱扫射,密集的子弹打得砖石碎片四处飞溅,扬起一片片尘土,却完全找不到真正的敌人。
然而,那支预设伏击的小队早已远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支倒霉的巡逻队在一片狼藉中,对着空气无能狂怒,徒劳地消耗着宝贵的弹药。
“……真是片毫无规则、只有弱肉强食的无法之地。”沈婉清透过屏幕看着这突如其来、又迅速落幕的短暂冲突,声音带着一丝悲悯和无奈,喃喃低语。
周沐风目光深沉地看着那辆冒着浓烟、瘫痪在原地的坦克和那些如同惊弓之鸟般胡乱射击的武装人员。这只是豫州边陲一个微不足道、随处可见的缩影。混乱的势力,流散的危险武器,无处不在的偷袭、背叛与弱肉强食……在这里,旧世界的秩序早已荡然无存,生存的法则似乎退化到了最原始、最血腥的丛林状态。
“我们绕开这里,保持距离。”周沐风收回目光,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得如同磐石,“不要介入,继续我们的路程。”
潘妮悄无声息地向后滑行,然后灵活地驶下公路,借助起伏的丘陵地貌和废弃建筑的遮挡,从另一条荒废已久的旧勘探小路远远绕开了这个刚刚发生爆炸的是非之地。
车队再次驶上主路,继续向着豫州深处、向着那片被更多迷雾和危险笼罩的“星火基地”方向驶去,将身后的爆炸硝烟、瘫痪的坦克与混乱的枪声远远抛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之后。但经过这短暂而鲜明的一瞥,车内的每一个人都更加深刻地明白,豫州的大门已然向他们敞开,而它所显露出的,并非是欢迎,而是沾满血污、铁锈与火药味的狰狞獠牙。这,仅仅是一切的开端。